想找哪一朵雲?

Saturday, October 10, 2015

《回》——我的台灣情書



“你們台北”之必須

            今年決定一月份赴台,先抵台北,再跑一趟宜蘭,最後回到台北。這是前所未有的時間點。但依舊是台北開頭、台北收尾。

            因為過去在台北念研究所時都會趕在寒假快開始前,把期末報告熬幾個夜趕完後,訂機票飛回家好好把握珍貴的寒假(同樣的,一到暑假,我大概也會榮登“外籍生回家最快紀錄”榜單吧)。過去,遊子回家,做到了避寒避暑;而今畢業以後返回思念的地方,則不畏懼熱氣或冬雨,因為意識裡的免疫力已經夠強大。

            相熟的朋友,很少不糗我毫不猶豫地表露出來的“台灣人”姿態,甚至常常笑問我怎麼不索性回到台北生活和發展。在心愛的城市置產、謀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在地人,要吃甚麼、走哪裡、全情投入任何文學和藝文活動都不需要猶豫了,那樣豈不是你夢寐以求的文青生活?年歲漸漸增長是不爭的事實,早就不“青”了好不好,我總會很認真地回答(挖苦自嘲是必須的麻醉劑),而且說實在,養活自己的用心費力和作為旅人的經過參與之間卡著鴻溝般的距離,不是一腔熱血就能夠填補的。

            其次,還有家裡兩老。

            二零零八年秋天到台北開始台大中國文學研究所的學生生活,當時滿懷不捨的媽媽就鄭重警告過我不準耍賴,這個學位念回來就不可以繼續咯。對於女兒這些年嘴上惦記著、叨唸著的台北台灣、台灣台北,媽媽一開始還會有些抗拒和抗議(戲稱我不“愛國”),之後也就默默地不再多加反駁,而是偶爾戳一戳會得意忘形的我。爸爸則一直保持中立的立場,十分客觀地接受女兒的偏執,同時也心疼地在家中兩個女人之間進行必要的調停工作。此外,爸爸絕對是一個最專心且稱職的聽眾,每次很專注地聆聽我往返新加坡和台灣的故事,從來不會露出任何聽膩了的倦怠表情。爸爸和媽媽深諳我的台北情結有多深,這幾年來,我不定期地安排台灣行程,兩老不必問也清楚我一定會在台北逗留。

            那天,媽媽和我說話時,突然冒出一句“你們台北冬天會下雨,你帶把傘去比較好啦,不用一直到7-11買雨衣……”當下我已經無法聽下去,意識整個鎖定在“你們台北”這四個字,驚訝的感覺從頭到腳傳送不斷。我從眼角瞥到坐在附近的爸爸,他的神情也有點不一樣,媽媽的話他一定也聽到了。媽媽繼續一邊為我準備一些旅行在外攜帶的藥品和物件,一邊不停地說明著,絲毫沒有在意之前脫口而出的話,或許,她根本也不曾多加留意我和爸爸的反應。忘了多少次,我揮都會用到“回台北”這個表達,非常自然地、不經意地就進入了毫無置疑之可能性的定案狀態。

            當年的每個寒暑假,我回我的家,新加坡。
            現在的每個台灣行,我也會回家,台北。

踱步“此心安處”

            記得在台大上一門東坡詞的課,教授說到蘇軾一首《定風波》裡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的瞬間,帶給我的震撼不小。說是人生何處都可為家,講究的莫過於心靈的安頓,這個概念很美妙,也極貼切地概括我的經驗。能夠為“家”的城市不一定是生養我的土地;讓我得以感覺百分之百自在地行走其間並隱隱懷抱歸屬感的城市也夠得上一個“家”的地位。

            當時和系所來自馬來西亞的同學最談得來,都是異鄉人也都是對台灣一樣熱愛的有緣人。我們在文學和生活裡交際了,在課堂上的歡笑與嚴肅、在宿舍裡的玩鬧與傾訴中牽著彼此的手、搭著對方的肩膀,一同走過治學之路。有人和我一樣喜歡現代台灣文學,我也隨朋友去探索傳統美學的世界,台北的空間裡所能夠提供的學術滋養餵飽飢餓的學子,同時刺激我們不斷尋求更多元的接觸。大學的範圍是探險的基地,允許我們向外拓展知性與感性領域的無後顧之憂。在一些本地同學的眼裡,我和馬國朋友們同屬代表“東南亞情調”的異域,是陌生於台北的外來客,然而我們表現出來的參與感似乎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正港的台北學子?我想,這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是後來者,就算不是有意為之,也或多或少帶有一點想要“趕進度”,和在地人一樣認識這座城市。

            細看、細嚼;用心、用腳。駐足於安心處,再於心安之地放心踏步。

            像是我第一次一個人跑到台大附近的寶藏巖,那是在機緣巧合下閱讀某篇網絡文章的發現,讀完描述即刻下決心要一探究竟,然後就在一個沒課的上午照著文章的交通說明前往。獨自走上斜坡,進入到一個恍若與世隔絕的時空。那天醒來感受到的是冬季異常的暖熱,就是那種讓步行者皮膚沁出細細汗珠的熱,信步穿過台大校園和熙熙攘攘的公館商圈,特意迂迴穿梭幾條巷弄,享受不太吵雜的鬧區“靜態”(時間還早,人潮尚未出現),懷著期待尋路前行。有人說寶藏岩不很好找,我查看谷歌地圖時也被熒幕上“寶藏岩”周圍的空無嚇到,難道真是荒山野嶺不成?

一開始在上坡路上徐徐步行著,同時留心“入寶山”的地方,想像著這是個帶點神秘感的小冒險。一個人帶著相機,期盼著透過鏡頭觀看各種風景,心情總是輕盈、愉悅的。據了解(我這書呆子有搜讀資訊的強迫性行為),所謂的“寶藏岩”其實是一所俗稱“觀音亭”的寺廟,毗鄰的由違章建築群組成的歷史聚落,就稱為“寶藏岩歷史聚落”。佔地不大的聚落保留了台灣光復後的眷村氣息(還真的有幾十戶人家住在聚落裡,參觀時要小心不要“誤闖民宅”嚇壞居民伯伯),現在又有不少進駐的藝術家在地進行多元的藝術創作,為此地增添了不少的活力和姿彩。

最後,我走進的是一座私密的花園,警衛伯伯口中所謂的“台北市的山城”。或者一個發光的廢墟。廢墟之意,不是說它已經被人們遺棄;相反的,它是散發著有溫度的光的所在。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的話,它是在高度發展和建設的城市區塊中堅守自己獨特姿態的聚落,猶如匿藏在樹蔭曲溪之間最後的桃花源——只是這個桃花源還是有跡可尋的,可以再度回返來去,卻不使它失去淳樸的“避世”之姿。它安靜地發著的光,“安靜”地讓有心人去發現的選擇性的明亮,有心細賞的探秘者就會有所守護。

這個社區看起來十分平凡,但在安靜中其實透著一絲的不尋常——某種帶有挺拔尊嚴的氣韻?我如是想。舉起相機,隨機地攝取一些鏡頭——路邊圍牆上的壁畫、柏油路上斑駁的“慢”字……我絲毫沒有壓力,不用刻意聚焦在“有意義”的拍攝對象上。細微瑣碎的事物入鏡,大景縮成小景,小景聚焦於更微渺的瞬間。一面水泥牆上也許就繪有一些細緻的圖案或塗鴉藝術品(戴著有色眼鏡的我總不認為那是一般帶有負面意義的反社會行為),一個在不同不過的陽台上掛上一排亮粉紅色的T恤,每件T恤上又縫上了五彩繽紛的塑料餐具(對,餐具!),透過各種方式吸引參觀者的眼球和注意。舉目處處都可能有什麼藝術的載體等待被人發現,那真令我每行一步,都有一種期待的心情。

很偶然的一個發現是在一戶人家客廳裡營業的“咖啡座”,賣的是價格十分合理的滴咖啡(drip coffee)。這個下午,看上去已經在那裡坐 了一陣子的兩桌客人似乎都是熟客,不但和老闆娘聊著十分家常的話題, 還自備了幾款點心,我一瞄,是賣相很美味的樣子的餅乾。你也吃一點,來,拿給姐姐嘗嘗,其中一位阿姨笑嘻嘻地推著小兒子拿餅乾給我。靦腆的小男生很可愛。我一面喝著不加糖、熱騰騰的滴咖啡,一面看起了帶在身邊的小說,很享受的“閱讀”時刻。和老闆娘照相留念後,我繼續前往寶藏岩著名的景點之一——“歷史的斷面”。幾步路就到的所在,說它是寶藏岩的象徵實在不為過。“歷史的斷面”是一個見證歷史的倖存者,現在又搖身變成了一個藝術展演的壯觀背景,加上喜歡沿著水岸騎腳車來訪的人潮,騎經靠近“歷史斷面”的福和橋下時,都會放慢速度欣賞右側“寶藏巖共生聚落”歷史斷面特殊的建築風貌。如被利刃一刀剖開的建築群屹立山坡之上,背脊駝了、酸了卻保有一種尊嚴之姿,建築物的斑駁破舊,是一首光陰的詩作,是實實在在經歷過生活的艱難和掙扎的存留物。錯落參差的視覺效果讓我忘記這是台北城南的一部分,“發光的廢墟”是映在我心上的幾個大字。儘管是週日的下午“歷史的斷面”前的草坪上仍有不少遊人的踪跡, 有來散步的各年齡層者, 有帶了狗兒一同玩樂的寵物主人,有偕同孩子來的父母……熱熱鬧鬧的場面卻因為空間的開闊而絲毫不嫌吵。當然也有特地來進行拍攝的同好,我們各自取景,各自品賞這個斷面,也許也都想著不同的故事來搭配它的身世吧……

後來和一些同學說起寶藏岩,連是台北人的那幾位都不很清楚有這一處景觀的存在,這令我頗為訝異。以後你帶我們去看看吧,有人建議。當場也有學姐幽幽地說:正因為你不是台灣人、 不是台北人,才會特別好奇地要去發現啊。

心安,便容易萌生四處遊走嚐鮮覓新的慾望,在得知甚麼有趣(特別是與文學、藝術有關)的地方就會想辦法到那裡走走,通常我會單獨行動,因為比較喜歡一個人的舒服自在,同時順道和平日過於躁動的自己進行一些磨合性質的溝通。往背包裡丟進一冊在啃的書、一本爬滿雜亂中英字跡的筆記本、一瓶嗜飲的“午後紅茶”便可以幸福上路。欠缺方向感的自己獨自找路、獨自迷路,在台北的街頭路人們應該看不出我隱藏的焦慮或竊喜,感覺不到我這外來者與他們的差異。這裡便是“吾家”了?

持著中華民國居留證度過留學生活的那幾年,我心安如磐石。在鋼骨水泥城中的迷宮做個樂在其中的旅人,懷著對地方的愛,為我的目光加入玫瑰色的調性。

抱怨台北是灰撲撲一片令人鬱悶的城市的朋友恐怕難以置信,還有那麼一款輕柔的玫瑰色,讓我過目難忘。

XX的台北市

冬風裡的台北,有著甚麼樣的顏色?一如前幾回的“歸返”,我都在出發前擬定了清單,寫下要去的地方、要約的朋友、要完成的事以及要買的書。然而在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的殘酷現實裡,我常常都在修訂行程,目的是竭力塞爆始終不足夠的假期,充實之餘仍帶閒適(沒有難度則顯不出自己作為“山寨版台北人”的偽高明)。

到了台北,很應景地開始邊走邊聽台語歌,特別是那些在新加坡時選來慰藉“思鄉情”的曲目。像是叫身邊朋友笑我怎麼那麼台客的伍佰的《下港人在台北市》:

但是生活是真舒适 嘛没亲戚甲你比
           
我爱台北市 自由的台北市
           
便利的台北市 思念故乡的台北市
           
繁华的台北市 享受的台北市

怎麼樣的台北,XX是誰人都可填充的形容詞,無論光彩四射或是沉悶暗淡,都存在著跳動的脈搏供人體會。熟悉還是陌生都是我眼裡刪不掉、心裡躲不開的事實,例如現通勤路線也有所改變,主要因為地鐵網絡的複雜化,帶來的衝擊是重新體驗地景和影響我的回憶和新記憶之創造的過程:從下榻的飯店附近搭乘捷運到台大旁邊的公館站少去了迂迴的奔波,而我也不能夠從公館在捷運上一路發呆到淡水……這些改變未然不是好事,畢竟打破陳腐的框框意味著新意義的創造,而那也是一種冒險。

與捷運或公車相比,我又更喜歡步行。在騎樓下或公路旁,大步前進或是碎步小跑各有樂趣。此行台北給自己做“補冬”之用的是一份紮實的人文補貼。新加坡朋友建議我到相對鮮為人知的景美人權文化園區上一堂自助歷史課。好容易找著地方的那個上午,冬風中的園區裡似乎只有我一個參觀者。我蹬著的皮靴鞋跟敲著水泥地“咚咚”作響,手裡緊握訪客中心職員遞給我的資料,不,我不用導覽錄音,比較喜歡自己慢慢閱讀看板。穿梭於軍事法庭、拘留所內設施等“景點”,在實物展覽中感覺和想像,為過去文學作品中閱讀到的主題剝去抽象、增加厚度。適逢降溫,儘管寒氣深入心扉,我仍幾度熱淚盈眶,所為的是昨日悲傷的故事。眼看今天的冤情得雪宛若一份遲到的愛卻仍具安慰性,並且教育後人不要重蹈覆轍而是必須尊重生命的尊嚴。

            走完景美人權文化園區的憂傷,我的下一站是催促詩的復興的齊東詩社。早已慕名且非常希翼到訪的地方,穿過又一棟迷人日式老宅的廊道,和式小間裡入目的詩人手跡故事滿滿,不愧為文學旅人戀戀風塵的足跡,帶領讀者引導作者陪伴閱讀的行者。一生一世情維繫筆尖的言語,也是對活著一事的鄭重允諾。這一次,我還欣喜地走入了同安街的紀州庵,來過許多次的文學地景,這回尤其激動的原因當然是看到古蹟修復完畢,過去曾是日本官員俱樂部的建築是我留學時一直等候它的復原的期待,現在終於如願踏入高雅精緻的日式屋宇,小心地走在榻榻米和迴廊上,如瞬間回到悠遠的歷史場景一樣。同安街的紀州庵是我蒙著眼都能夠從古亭捷運站走得到的地方,一路還能夠看到熟悉的景物,心裡非常溫暖。

            已然不再是合格的文青的我,還是忍不住夜行文青喜愛的咖啡館和獨立書店,也不為趕甚麼流行、露甚麼矯情,更多是不想錯過有心人執著堅守的風景,重新品賞我當年在台北初嚐的每一絲舒適隨性或熱情的氣息和觸感。冬夜有熱血護航,心就不會困倦,也不會酸冷。台北予我不凡的能量莫過於此了。

            撩人的台北、新鮮的台北,我始終慶幸還有台北的點點滴滴讓我心嚮往之,讓我可以回來沉澱、思考、漫遊、放鬆和進補,清清楚楚地補足我心中最貼近的文學養分以及任它的人文韻味包圍我這旅人的感官。


我一定還會回來,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