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取自网络
民國97年秋天,一個不會騎腳車的女生來到台灣,以外籍生資格進入了台大中文所碩士班。在大多數台大人(除了同學還包括教授)都以腳車代步,在校園各處往來飛馳時,我只有靠雙腳來回位於辛亥路三段的國青宿舍和文學院、總圖等校園生活的活動聚集地,不管天氣如何,
冷熱兩相宜,我都默默地步行著。有時候,選修同一門課的同學還是好心的學姐或學弟妹會載我一程,讓我坐在腳踏車後的置物架或改裝的黑色軟墊上。因我的體重加上隨身包包裡恆常裝著至少一、兩冊書(以及筆記本、一筆袋文具、水壺、化妝包等新加坡“怕輸”精神之代表的完善裝備)的沉甸甸之感,同學或學姐弟們載著我,簡直就是經歷一次體力鍛煉,同時也結實了我們的友誼的肌肉和抖動我腹部的贅肉吧。
可是更多時候,路是在我腳下的。
養成了提早出門的習慣,只因為知道自己走得不快,很容易就會耽誤了約會的時間。可我也是高度好奇的步行者,一段從宿舍走到台大正門附近的公關捷運站的路沒有多遠且是再熟悉不過的路線,
我也有法子邊走邊“發現”新鮮的事物,許是昨天還沒綻放的小花朵,還是醉月湖旁有我沒看過的野禽露臉了,些些許許的陌生確幸讓我把腳步放更慢,把玩著眼見所得的感動,思索起來。當時我非常有意識的是,我非此地人,逗留的因緣微妙時間短促,必須格外珍惜每一步看到、觸到的一切。馬來西亞籍的學姐很認真地對我說過:“淑華,你可能是我們當中看到最多的人哦……”騎腳車的她常會邊騎邊今日思考的世界,而不太留意經過的一草一木;步行的我可以穿過腳車所不能的一些路徑,收穫一些私房的特別小發現、小驚喜。另外,步行者不僅走得徐緩,更喜歡縱容自己——在校外也多用走的,感覺累了就會留意可以鑽進去稍稍休憩的空間,
一家安靜的書店或小小的咖啡座,把自己安置成裡頭的風景。求學台北的兩年多裡,我在羅斯福路、復興南路、新生南路、師大路、和平東路上留下過最多卑微的足跡,一步一步走到心頭也留下這些路程的清晰印記,一些路線幾乎是我能夠以“自動導航”模式走下去的內化程序。
而且不管多累也要舍下眷戀的休憩,也要繼續走的。我始終難忘在台灣各處行走的經驗,穿梭於繁華市區街頭的迷宮格局是一種情調,投身到僻靜社區巷弄的深邃羊腸亦是一番風味,每條路都可謂腳下綿延的未來,每個踏步定義出的路是生命發生於斯的記憶,帧幀彌足珍貴。路在腳下,一程一程為了完成一個夢想而走的異鄉之路,除了象徵的意義巨大深遠外,也確實是我在兩年多的生命裡走的比任何時候都多並從不發出怨言的“大步行時代”。
……嘴邊
迷糊又寶貝的獨生女兒出國唸書,老媽的“生活溫馨提醒”之一便是“路在嘴邊”。不懂就要問,
沒有啥丟臉的,走丟了,臉能帶你脫困嗎?是的是的,我對老媽頻頻點頭。嗯嗯, 我有問的,別怕啦!我拍胸脯大聲安撫她,可是心裡有心虛的是,我其實不太愛問路的……
可是人還是會改變的, 尤其是身在陌生的國度裡時。
抿著嘴一臉堅毅地走著,鎖上任何的情緒、焦慮或擔憂,不知何時默默塗上那個倔強上路的保護色。我是天生愛笑的呱噪型,在異地行走卻大都帶著比較嚴肅、凝重的表情。嚴肅是不是真的心情使然,還是一種出自防衛意識的偽裝掩藏不太好說。記憶中,我是謹記老媽的話的,腳下的路可靠嘴邊的謙遜獲得有用的指引和提醒,可免去少冤枉的腳程。只是骨子裡的習性還在,我在台灣是沒人管的“自由靈魂”(free spirit),愛走哪裡是哪裡, 偏偏我又對各種羊腸小徑、狹窄巷弄特別感興趣,如貓的好奇常驅使我不可自拔地溜進沒走過的岔路、歧路,東摸西觸即興探險起來,敞開心接受任何可能迸出的驚喜。從一個巷口進入到恍若一個新世界、一個獨立時光圈裡,與“外界”做了有趣的隔離,猶如一堵薄薄但隔音效果極佳的圍牆。里外的世界迥然,行走其間者的心境也像是上了濾鏡般有所改變。賴以進行觀看的肉眼和感性的心眼搭上線,我成了擁有蒼蠅複眼的兩腳怪物,靜靜地變形著。總壓根兒相信自己的內在導航系統,也符合女性直覺的好口碑,
也是準確無誤的。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遇上左彎右拐都走不出個究竟的時候,跺腳只是浪費氣力,搜索Google地圖對於方向白痴的作用也不大。此刻,天地間瀰漫著一片悠悠的“你終於把自己搞丟了”的氛圍,怎麼辦好嘞?四處張望起來,哪個轉角藏匿了一家小七、全家、OK啊……是把老媽的教訓拿來實踐的黃金時刻,路,
或許就在嘴邊。平時順口就把話說得多麼像“台北小孩”的我趕緊恢復新加坡原籍的語調,旅客問路模式比較不那麼尷尬(可人家怎麼知道我是留台的半個台灣魂嘛)。
“不好意思,要到XX是這裡轉彎嗎?這裡……從這裡怎麼走?”我的怯懦不是平時的我的姿態,
可是真的有點小忐忑啊。“那裡啊,我看一下哦……來,我指給你看……”工讀生樣的收銀員接過我的手機,仔細看了看地圖,然後把我帶到店門口,一邊指一邊對我做了最idiot-proof的說明。當下,老媽的話在我的腦海裡浮動,嘴邊延伸出了一條全新的路,以為走進了死角也可絕處逢生。如果是她在場,肯定來一段演說表揚這個禮貌的後生仔,而我的回報方式則是購買一瓶消暑解渴的冰奶茶。
在台北漫無目的地走路,走丟了再一臉茫然地問路,實在不是什麼太了不起的驚險事蹟,我卻要說,在台北這個異鄉,
過去膽小且不太有嚐新精神的我變得更大膽了, 也深深愛上了可以放心四處遊走的自由。台北如家,一切熟悉或不熟悉的, 都是腳下可以踏出踪跡的路,再不然還有一張口音融入在地的嘴可以把路的線索問回來呢!
……心底
回憶裡,那接近三年的留台生活,一個人走路的時間比有伴的時候稍微多一些。沒有人鐵馬載送的上課時光,自己在夏天的熱氣裡揮汗如雨亦或是在秋風裡假裝在擔任小清新微電影裡的女主角,就我的腳力和體力來說,我走得不遠。卻可以久。但需要時不時停下來,smell
the flowers, taste the coffee。白天或夜裡, 只要下定決心要走一程,欣賞環境和來一杯飲料總是必備的細節,否則就會覺得對不起這次散步。散步——散碎散漫閒散的腳步排列,搭配著耳機裡傳出的音符,調配出的風情由我在擇取音樂時於內心的放映廳做實驗而得。某些散步行程是“預謀之作”,是我有計劃要用來掃除一些陰霾而舉行的儀式,和自己來個有品質的對望與陪伴,或者加入一些當前需要做的問題思考,還是就奢侈地放空(然而性格裡深嵌的呱噪在一個人散步的安靜裡轉化為構思一篇新文字的能量是常有的事情,就是“靜”不下來)。
咖啡是我停步的一個重要原因。除了身體的疲憊,更多的停駐是因為感官的被綁架——一縷縷舒心的咖啡馥郁,加上甜點的醉人酥香引我入店,還是咖啡館的建築裝潢看來就是款待人的大方舒適、恩暖窩心,我便會進去,
點一份餐,然後開始閱讀幾乎隨身必備的書籍論文等或是掏出紙筆來塗塗寫寫。酒足飯飽後,繼續上路,彷彿開始那般興奮,又是風風火火的,揣著包包走下灑滿陽光的巷子,當時還在玩DSLR數碼相機,所以步行也是尋覓拍攝佈景的必須。遇到下雨,心裡也有譜數,就觀看雨點敲落在窗玻璃或柏油路水波裡的詩句好了,抬頭看看烏雲半透明後,我再走,陽光從雲端舞落輕盈,
真美,不是麼?
在台北走走拍拍的習慣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因為途中總有新奇的食物與角度,
是我在生長、生活三十幾年的新加坡沒有在家鄉的街頭看過的。我變得更懂得珍惜行走的“不專注”——我懂得去醉心於不經意邂逅的點點滴滴,可以用攝影機捕捉下某些片刻,更可以用心眼“記憶”觸動心弦的那些定格,保存的溫度更加雋永和真切。
像是我在台北的最後一場大暴走。
留在心裡的那條路的光影明暗,迄今依舊清晰可見。
二零一一年一月一日的凌晨,跨年的喧囂落幕後,我們決定從市府走回城南的台大宿舍。那個凌晨的清醒仰賴的是之前陳昇跨年演唱會激起的腎上腺素之沸騰,你我在冷鋒面帶來下探攝氏三度低溫裡並肩走著,
自然是由識途老馬的你帶路,我則乖乖跟著走。
擠捷運的瘋狂人潮熱烘烘地奔向市政府捷運站,我們,則在冷風裡目送他們。
在寒冷裡打著哆嗦,橫行在沒有汽車通行的公路,你是大步行的老手,更是極愛安靜也絕對享受無聲散步的人,我不免緊張,
萬一我忍不住嘰里呱啦起來,那是不是會被你丟棄在裡邊呢?我大可到一家便利店和無聊的工讀生一起曬日光燈度過漫長的夜, 可是那將是何等的苦澀啊?
說真的,具體的行走路線我已不復記憶,但是你娓娓道來的故事,是我將永遠銘記在心的。我們一同回顧早前昇哥演唱會的一些曲目(我一共出席過他三次的跨年演唱會,是發燒昇迷,歌算是熟透的),而大概最必然的是你說故事的癮犯了,而在你心裡最是清楚這段路程有多遠、需要走多久。高瘦的你遷就著腿短步慢的我,也走得慢,
還要確保走路歪歪扭扭的我別不慎摔倒(演唱會裡哭太多眼睛都腫了),其實辛苦了。半途, 我們還一度冷得跑進超市各買了一杯熱美式, 不是喝的,而是學電影裡常見的冬天情景——把卡紙外帶咖啡杯握在手裡取暖。啜一口咖啡,味道也確實不怎樣,還是專心交換故事比較好吧。
你的故事說的是青春之初的愛情,裡頭隱晦的甜蜜和深刻的苦澀打千里外的時空來到我的耳邊,在你的敘述裡讓我痛徹心扉地感受你的無奈。腳下伸展的柏油路、從你嘴裡綿延出的故事思路,到撼動我心扉的感性之路,每一步都是用你的生命血淚砌成的。換我來說時,
我也端出了我的一段遺憾,在哈得出熱氣的冰冷空氣裡結出晶瑩的淚珠。過去快十年的陳舊往事和一個背影湧上心頭,我說話的聲音開始顫抖。你默默地聆聽, 我們的步伐沒有停過,然後你讓我把右手伸進你大衣的左邊口袋,再用你的左手緊緊握住我的右手。這個分享溫暖的動作,我一生都不會忘懷吧。我們的皮靴敲打無人街頭的地面,在其上鐫刻我們即將離開台灣的最後一串故事——我們各自青澀年少時代的深深愛戀,
沒有開花結果的情愛遺體在彷彿整個宇宙都已沉睡的時刻經驗了形而上的重生。扣扣、扣扣、扣扣……我們的故事雙人舞在接近三個小時裡跳得我們都筋疲力竭,卻也都如釋重負,放下西西費斯巨石般的神蹟解脫。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