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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April 30, 2013

刻骨之後——閱讀滿載創傷的國/家族史(刊登於2013.04.30《聯合早報·文藝城》)


刻骨之後——閱讀滿載創傷的國/家族史
 
關於過去的許多,我曾經都不愛接觸。歷史從來都不是我求學時的強項,更不是我的興趣所在。走進文學的花園中以後,我反而開始留意到開在“邊緣”的一些花朵,它們的色澤和香氣我從前不懂得欣賞,而今再度重逢卻衍生出了某種吸引力。我想,一切只能歸咎於緣分不到,就不會有任何的“發生”;一番迂迴過後,當我在撰寫研究搜論文時,選擇的研究議題竟和“歷史”脫不了關係,其中,又以傷痛的挖掘為關鍵點。

一則則創傷的故事,在指間、在眼底被默默揭開。

為了達到流傳後世之效,很多關於歷史的細節和詮釋,在書寫中被完成。一滴滴血一行行淚的記述,字字都飽滿剔透。沒有固定的呈現模式,沒有一定要陳述的項目。可是執筆的人恐怕早有預謀,計劃好可供人檢視和細究的文字遺跡,時間的骸骨,空間的魂魄。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過去確實殘存,留下光影或氣味,還是一絲聲息。說不出來的苦痛藉由筆墨言說,過去再現,生命回顧。

回頭看見希望,或是牽掛與想念。更多時候,要忘記還是要牢記的過往,一些人的話語和行動,一幕幕如電影片段飛過意識裡的眼簾,或快或慢但都被時間定格了,都確定永不回頭了。歷史裡頭包羅萬有,就是少了「如果」。不變的永恆不動,鑄刻在一頁頁紙上,加上淚痕,便是一篇難以抹滅的記錄。個人或集體背負在身上的包袱難以卸下,有時候是瘡疤緊緊附著皮肉,有時候是尖刺狠狠勾在皮開肉綻的殘軀上不放。

列夫·托爾斯泰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開場寫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各自具備其不幸和不堪的家庭,故事從不如出一轍,也不蒼白平淡,而是由個別的辛辣或苦澀調味。童年夢魘在黑暗的劇場中繚繞如若煙絲,由遭遇命運劫難的角色們吸入且透過焦躁不安的存在來表現。暴力、凌虐、貧困、歧視……身心靈都無法躲避鞭笞厄運的弱勢男女受困於實質或抽象的牢籠,遁逃無門、傾訴無聲。

 這些是紀實或是虛構,我總不覺得十分重要,又或者,虛實是再也分不清的了。所有書寫本來就都沒有可能完全客觀,即便作者並不將意識強加在創作上,還是會有一些無意間滲入縫隙的細微因子點染作品的血液。“假作真時真亦假”也好,太腥羶殘暴到失真也罷,創傷書寫中的虛、實區分似乎並不那麼重要(或必須),更不是容易做到的。也有心理治療方面的理論主張,在拼湊創傷經驗時,為求故事達到足夠的“厚度”(通過大量細節來豐富、完整經驗的敘述,對抗失憶),虛實相間的書寫更加符合記憶的性質。

 做著對創傷故事、傷痛歷史的爬梳工作,過程中不免令人感受到情緒和精神上的困乏。還包括夜深人靜時在閱讀中太投入字裡行間的陷落,彷彿自己就在體會著類似的煎熬與折磨,也同樣噤聲發不出任何求救的嘶喊。那些日子裡,我的背脊時而感覺一陣冰涼滑下, 時而受到一道劇痛刺擊,恨恨地好想放棄這個也使我煩躁的作業。可是心裡總有不捨,猶如骨子裡鐫刻了一道咒語,叫我無法停下背離,唯有乖乖忍痛繼續,然而苦中有甜的時刻不是不存在的。當我開始在分析文本的書寫中展開詮釋的翅膀,那便是屬於我的寶貴時刻。

 歸根結底,創傷是人類文明不可能完全擺脫的晦暗現實,歷史是記錄創傷的堅韌羊皮紙。不斷刮除、重寫、刮除、重寫的動作不會終止——這株長得扭曲、怪異的奇葩,還要在花園一隅繼續生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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