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哪一朵雲?
Tuesday, September 23, 2014
《尋意圖:關於意義的思索筆記》(2014.09.23聯合早報·文藝城)
生命裡『開始尋找』的這個動作本身,是問題,也是答案。
曾經有多次,我在莫名的心緒波瀾驅使下,投入陳珊妮的音樂世界。進入聽她在《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裡如此呢喃:『What if... what if.../誰都是自己問題的答案/What if... what if.../誰都是自己答案的問題』,讓我在她自醉也醉人的尾音漩渦裡旋轉不止。
餘音繚繞:What if。如果。一連串各式各樣的假設的忽明忽滅,浮現、消失、泛起、隱沒。
問與答——多麼美妙又深邃的循環,表面障眼法般的看似簡單中暗藏複雜機關、多元可能,一問一答之間,瞬間和永恆能夠取得聯繫, 一秒鐘裡可以閃過電光火石的靈感,一輩子也可以悄悄過去。在看來多麼無聊、庸俗的日常生活裡,可蘊藏如此充滿魅惑力的神秘往來,我深感敬畏,也不得不要求自己嘗試甩掉長久以來的怠惰,去更用心地檢視生命裡的縫隙,爬梳當中的細枝末節。這就啟動『尋找』的程序,要找的,是所謂的『意義』。因為恐懼而不住顫抖的我心想,我就只能依賴那個自己胡亂編寫的、粗糙簡陋的沒有別的選擇而必須動用的破爛程序,我唯一的武器,用以對抗無意義。
除了對抗,恐怕不存在別的可能性吧?
(What if.......我耳邊莫名聽得見疑惑的種子,落在腦際的一小片空地裡:萬一,除了抗拒, 還有別的?)
原來我的存在和無意義形影不離
我喜歡的捷克作家,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 在他的新作《慶祝無意義》裏,繼續著墨於生命的(無)意義這個既嚴肅又顯得無比虛無的議題,結合輕佻、戲虐的形式來大做文章。他用作品大聲宣稱:
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生存的本質。它到處、永遠跟我們形影不離。甚至出現在無人可以看見它的地方:在恐怖時、在血腥鬥爭時、在大苦大難時。這經常需要勇氣在慘烈的條件下把它認出來,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認出來,還應該愛它——這個無意義,應該學習去愛它。
(在這裡,我必須坦誠,我其實一開始便沒有辦法用中文去閱米蘭·讀昆德拉。對於他的文字意義攝取,我始終必須依賴英譯本。即便說中文是更貼近我的感性認知的語文,正因為我在啃噬昆德拉時需要距離感,英文成為了我觸摸他的文字符號的不二媒介。當然,比較誠實卻沒有太大意義的真相是,還因為我不懂法文。法文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啊,即便整本法文書裡或許滿載意義......)
還是把話說回到正題吧。
要如昆德拉所講的,敞開胸懷去真心喜愛無意義這位朋友,彷彿張開雙臂擁抱沒有實體的隱形朋友,與其說是完全依靠強大的想像力虛構擁抱的溫度與厚度, 不如說是基於一股誕生自絕望感、孤注一擲的信心和力量去感應非一般的存在。神秘主義似的存在。
如果一切真的是這樣,我必須憑藉多大的一股力量才能夠如昆德拉形容的那樣,辨認和直呼無意義之名,非要那麼做才能與它和解!然而不得不坦誠,卑微如我者,由始至終都不敢奢望戰勝無意義,唯有力爭於能夠它對視而無懼,觸及它時不僅有猥瑣的懦弱反應。
對於生命有無意義,以至任何我們認為存在的意義究竟是甚麽,在我看來,這當中必然隱藏了一個前往探尋的旅程的隱喻。或長或短的旅程,是否無論最終有沒有找到一個明確的答案都好,而更可能的是,答案與問題的循環關系是沒完沒了的,尋找本身便是意義所在?
苦苦琢磨下,我猛然意識到,我必須不斷堅持的一件勞作,既是書寫。
以書寫作為生命進行的有形表述形式的話,加上那個旅程的隱喻,我不就是那個在白紙上展開我的征途,一字一句地標示出我踏過的版圖,登錄我撿拾回來當作至寶的意義碎片。這樣的生命,好像看不出確切的方向和路線,彷彿注定迷失。最世俗的我自然會開始驚慌地四處張望,一心想要做困獸之鬥,搜索逃生的出口。我以為那是一個再清楚不過的信念了,我以為......
多年來我以為自己懂得的事,大半我大概沒有真正咀嚼出真味。我以為我已經捉緊和看清的意義,似乎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如此一來,我別無選擇, 只要仍然活著且珍惜生命的話,我就得要採取行動。我總會努力裝出理智和知性的樣子,企圖掩飾糾結和鬱悶,那點說不清楚的一無是處之感。上路吧!我卯足的力氣和勇氣凝結在一個短句的堅決出口,還是故意要被他人和自己聽見的。踏上旅途的只能夠是孑然一身的自己而已嗎,我幽幽地想,只是沒有多久,我發現到我身邊有個詭異的陪伴——無
意義一直都在啊,我在,它就不會離我太遠。
可是它在離我不遠的前提下,依舊堅定地保有最安靜神秘的姿態,擇地而棲,如昆德拉形容的那樣『在血腥鬥爭時、在大苦大難時』尤其可見它出沒的痕跡。我不時感覺到無意義的隨行,卻遍尋不見,心裡壓著不安的重量。
因為它,生命擁有慶祝的理由
決定提筆寫下釋放胸中鬱結的文字。
『尋意圖』,我夾著這三個字反復思索、翻轉它們,姿態看上去一定是略帶神經質的無聊吧。『尋找』的動作背後有何意圖、尋獲的意義可以擺設出怎樣的圖形,這些都可以作為『尋意圖』的詮釋。在這一個對『定義』這件事越來越偏執、越顯得重視卻沒有在實際操作中真的重視它的時代裡,我也無法幸免。但是因為生命擁有慶祝的理由,在意義的缺席下,我相信這個結論亦可成立。即便過程中必須用力地為無意義描繪出一點勉強合格的輪廓,藉以慶賀......但是,慶賀甚麼呢?
就慶賀這一切的如此進行吧,我想。在我手裡字字句句編制成的是一張羊皮紙製的地圖,上面繪有的線路深淺並不規則,像是一陣輕風吹過便會完全格局翻轉,沒有ctrl-z按鍵執行後退的『時光回溯』的選項。因為沒有退路可選,只好不斷摸石過河。由一連串看似無止盡的迷失或挫折, 本應使人感到絕望和沮喪,然而我並不全然這麼覺得。雖然在一般情況下,我比較傾向悲觀主義,可是在面對著那麼一張充滿了隨機(變異性還顯得任性)的地圖時,我卻突然樂天了起來。是物極必反的道理嗎?還是我已經先允許自己無可自拔地身陷其中了呢?難道是瘋了?
生命裡躲避不了的一些階段,問號特別多,為甚麼會這樣,往往原因不明。
『不但要把它認出來,還應該愛它——這個無意義,應該學習去愛它』,我的心底如同乾燥的土壤受到突如其來的甘霖澆灌後迸出一片花海,剎那明白過來:昆德拉要我去愛的虛幻的無意義啊,原來不是絕對晦澀及抽象的。它, 無意義,居然可以那麼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像是每天在住家附近的路口抬頭一定會看到再熟悉不過的樹木和建築,甚至還有幾個我不知道姓名卻幾乎天天在同一個時候出現的路人。舌尖嚐到這當中的曖昧意味——是熟悉, 也是陌生;是貼近,也是疏離,原來是咸的......
Oh, are those tears of joy! 不論歡喜或悲愁, 都可以藉由淚水來傳達,感覺到兩腮的濕潤時,不免也帶有曖昧的不明確性。這一刻,我是快樂地哭泣了嗎?為了慶祝在我的生命裡享有『無意義』的忠實陪伴?如果這時候,『意義』會不會也同時出現在我身邊,它們的並置有沒有可能發生呢?
我的口袋裡沒有答案,我在心裡不停翻轉問題也無法掏出任何暗示,只好作罷。索性逆向地思考:為甚麼不乾脆暫時拋開這樣所有的庸人自擾,撇開『意義』或『無意義』誰是當下主角這劃地自限的問題?不問緣由地慶祝一番吧,沒有理由也要盡情地跳躍和歡呼、翻滾及伸展,不偏執於任何無聊的問題。
我的尋意之圖
過去我曾註意到,臉書上不時有人寫道:『拿起最靠近你的一本書,翻到第N頁讀出第一句, 那將形容你的生命/愛狀況。』在最徬徨失落,或是最百無聊賴的時候,我還會真的會這麽做,想著看看最隨機的文字能夠被如何斷章取義、如何組合拼裝,以達到揭秘、解謎的絕妙暗示性效果。我就曾悄悄多次抄下手邊書籍裡隱藏的讖語,把它看作一個動人的遊戲。讖語裡的問題與答案並置,或許不是一眼即能看穿、看明、看透,似乎不再是重點。
必然有人會問:這樣胡扯硬掰的對號入座有意義嗎?
還有一陣子,我常看到同一篇介紹世界上多種語文當中無法很直接、簡易地被翻譯成英文的特殊詞彙或概念的文章。裡頭提到的多是形容十分繁複、幽微曲折、細密或文化感受性特別強的概念,屬於邊緣的稀有異類般的,在工具性偏強的語文裡極難找到方便的直譯。它們的存在彷彿是一種調皮的挑釁,刺激著一般人的神經,故意令他們在不解中坐立不安。我站在一個角落,悄悄地觀賞這些美麗、神秘的無法英譯之物,心中感受的是無聲的安慰,我不需要利用最少的英文字明白它們啊。我打開封閉的心房去體會它們好了。
定然也有人會說:就算懂得了這些lost in (English) translation的詞彙或概念,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的尋意之圖,在生命的流動裡不斷開展......是前進還是後退, 抑或是隨性地脫離軌道自由竄行。雙手死命拖著『意義』(或它的假象)的時候越來越少,在懷裡輕輕環抱偶爾在那裡棲息的『無意義』的時刻越來越多。這裡不涉及好壞、高下的分別。生命真正的意圖永遠不明,尋覓真相的旅程不是讓我用答案取消問題的。我漸漸發現,『意義』與『無意義』的關係未必是對立和衝突的,它們的相互依賴是迷人。
而行路,始終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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