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哪一朵雲?

Tuesday, July 14, 2015

《在哪裡紋上魅惑之名》(2015.07.14《聯合早報·副刊》“文藝城”)

從文字的謎開始

我讀罷宇宙間流行的一本書:時間。

能夠讀懂多少, 應該如何詮釋,我並沒有任何答案。連設想的都沒有, 沒有因為、沒有然後、沒有如果。它的流行程度之高,使得閱讀過它的人超過可計算的範圍,然而由始至終都沒有人能夠說得出一個所以然:他們讀懂了甚麼?

每個人的雙手,在放下那沉甸甸的一冊書時,都毋庸置疑地感到酸痛。心情則不一定,可能性有許多許多。有人嘴角微揚,有人眼眶泛紅;有人低頭嘆息,有人仰望青空,百味雜陳的體會都是加密的,需要個別獨特的通關密語才能夠一窺到底。一如時間的故事那樣無法全盤預測虛構出來的所有風景那般。

謎樣的文字鋪展出的叢林圍困原本甘之如飴的讀者,讓他們在其間遊走時不斷轉圈圈,在圈圈裡同時感受到愉悅與苦惱的矛盾拉扯。從這一頁轉接到下一頁的步履總是艱難,隨著疲憊感的愈發強烈而愈發濃厚的懸疑氣氛——如何才走得出去?何時才走得出去?走出去了又怎樣……

問題不斷產生,困擾不曾減少。手臂的酸痛越來越明顯,心裡的陰影面積也越來大。隨後連時間的腳步也拖沓起來。本來,時間是不干預這些事的,可是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它便決定介入人間的戲碼,插上一腳。

在時間的眼裡,文字的迷惑力使它增添微醺的魅力,那感覺帶有醉人的腥甜,還會導致上癮。宇宙間明暗並存的條件讓文字享有充滿神秘可能性的疆域,可以在其間跳躍飛舞,或是凝思佇立;可以隨意流動異形,或是靜止沉澱。選擇無窮,驚喜無限。哀愁也可能無盡……

然後唯有轉身,離開。

邁出的腳步略有不穩,卻很肯定地會在接下來的步伐裡找到確定的節奏和堅定。身後如同隔世。還是留有一些牽掛?但不得不離開吧,因為必須終止的信號會非常地明確地在我的心裡亮起,連帶的是一陣微微刺痛的灼熱感。那熱度像極了慾望,在心裡燃起,過後便會悄悄地竄流全身。

被熱病纏身了一般的狀態裡,一切皆可忘,唯有幾句咒語似的句子,時間的蜜語姥姥鑲嵌在意識裡,陪伴孑然一身的我繼續闖關。

於謎圖中迷途,迷途的迷徒,人人如此。



顛倒如同垂直

坐在第一次到訪的咖啡館裡,點了熟悉的飲料,我得在熱焦糖瑪琪朵和黃金曼特寧之間做決定。等飲料送上,再從測背包裡掏出隨身攜帶的紙筆攤放在桌面上,這下就佈置齊全了。一定程度安全感之被確立是必要的,因為我是最膽小的旅者,雖然因為好奇而取錢探索但仍需要隱隱感受到後盾的支撐。

結果,幻覺裡的自己,顛倒如同垂直。

嘴裡的咖啡是通往心河的水道,滋味助我標識和定位這家館子,品賞出的優劣將成為歷久彌新的記憶。無可置疑的是,一口咖啡的味覺記憶是短暫或綿長,將直接牽連到對地方的感情建構。一旦對空間的定義和標識被清除確認以後,味蕾便也能夠退下責任了。

翻開筆記本,在空頁的線條上歪歪斜斜地寫下不知從何而來的字句,我的字體本來就不特別端正,這或許反映了我也過於隨性的跳躍思維吧。在紙頁上爬行的思緒或許也想到桌面上跳支舞,兩只左腳糾結紊亂的舞步也沒有關係。 可是沒有秩序的想像始終無法成真。它們只能夠悄悄地留在筆記本里,宿命地加枸杞我要它們架構的敘述。

我攪拌了侍者在我放空時送上的熱咖啡,我點的是黃金曼特寧。不加糖的苦澀帶有醇厚的香,沒有被霸道的甜膩沾染的香。開始感覺必須有點趕時髦地慨嘆,很純粹的一切在這時代則麼那麼易於消失匿跡、那麼輕易就被磨損殆盡?不折不扣的假冒文青是我的身分,那款想要低調掩藏又忍不住要釋出一點端倪的曖昧。光天化日、大庭廣眾裡流露的曖昧,自以為是的赤裸坦蕩卻不發一語,認為這就很高明了。

其實多麼可笑、可恥、可悲。這麼一想,我只有帶著羞愧地飲盡已經有點變涼的咖啡,然後猶豫是不是要再點一杯一樣的黃金曼特寧。我轉而點了另一個品種的咖啡,在菜單上隨便一指的選擇,和什麼都不要緊了。對於一個顛倒如同垂直的靈魂,什麼黑水都是怒潮。

動起筆來試圖記錄下這一刻的思緒和心情,很生澀且僵硬地,只在意要把屬於原始能量的東西竭力留住一點。不是當下就有用的,或許還得再掩埋一段時間再取出。最後還可能完全丟棄不顧,這是重複過無數次的循環了,我熟悉到厭倦的過程卻放不開手的偏執。突然,我眼前出現了塔羅牌上常見的“倒掛者”。他顛倒的姿態隱藏了太多的玄機,一時說不清楚吧。第二被咖啡的味道我無法記憶。喝下後,喉嚨沒有愉悅或不歡,還可以。這種“還可以”是一股燥鬱來襲的前兆,我知道。所以我才會看見倒掛的身影,只不過他要告訴我的是甚麼樣的信息,仍是個謎。

結果我便離開了這地方,帶著東歪西倒的心情,走出第一次來訪的咖啡館,不確定以後還會不會再來。

預約末日的到來

如果知道何時是世界走到盡頭的時候,我會有何計劃?做何部署?對於一個散亂、隨性慣了的人來說,即便是遇上滅頂的生命危險,我還是不太會十萬火急地採取最適切的應對行動的啊。

或許,我還會慢條斯理地觀察四周的動靜。

在群眾被極大的恐懼和騷動吞噬時,這個世界也是最寂寞的。看不到的繩索正捆綁著每個靈魂,並一點一點地越掐越緊,一步步逼近末日的巨大神秘時刻。生靈慢慢僵硬、冷凍、壞死,不容許任何反抗或者回頭的餘地。

如果能夠預約,在災難到來前安排好自己灰飛煙滅後的著落也不錯。

那應該必須在睡夢裡發生吧,當現實與虛幻莫名地銜接,任何奇蹟的發生也自然地被合理化和高度美化了。主持預約的外表像魔鬼,他滿臉堆笑地說:歡迎你參加末日的配對啊!把靈魂交給我, 這就是你的入門證了!眼前,魔鬼遞給我的卡紙上沒有寫日期呀,這是哪門子的預約呢?

所以幾度從夢境裡驚醒後, 我都有些憤怒,輾轉反側後返回的睡眠總也是渾渾噩噩的。清醒的世界往往對於不明確很不友善,模糊不明的一切被視為罪孽,只有同情者悄悄地試圖包庇,卻常常心存不安。

沒有期限的末日,到來與否卻不免給人留下刺痛的魅惑力。

想像中,末世夾幾乎必定夾帶可怕的暴力到來,能即刻毀滅所有文明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成果。我不敢直視,只好閉上雙眼,期待一切速速結束。想像中的什麼都更色彩鮮活,簡直瀕臨失真。想找個洞深埋自己,卻沒法做到,我的眼淚簌簌流下, 不僅僅是捨不得生命而是更深沉的絕望似的。各種思索的碎片在日子裡漂浮,“末日”旨在偶爾流行的都市傳說裡長牙咧嘴,虛有其表地賣弄聲勢?我會咀嚼那個沒有期限的末日的概念出神。這是多麼大的自我麻醉?魅惑我的是未可知的終點究竟會出現什麼樣的風景?我害怕嗎?唯有不斷寫作,現在我這麼堅決認定。唯有不間歇地持續吐納內心的言語才能夠存活。

我不能否認,存活是為了見識末日的到來,這個浪漫的終結的概念,於我是致命的迷人之物。一句一句排列成行的讖語不停地發出呢喃的聲息,要說些什麼卻從不具體。持續猜測好了,愚蠢的人們,還不在紙筆前臣服?

是的,我已臣服。在這樣的狀態裡,末日將如何處置我,我在書寫中頻頻自問,答案則完全不重要。


只要書寫,靈魂就紋上了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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