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先做一些說明。
從一座島到達另外一座島,漂游的動作是宿命的移動。以為『家鄉』是上個世紀哪個世代早該已經割舍掉的最后一個包袱,卻悄悄然地又一度馱起了它,一步步遠行。這是第一次的離鄉背井(恐怕不會是最后一次,正如西方俚語中所說,嘗過了第一次血腥之后必將繼續嗜血),再也不是短暫的旅行,而是以『歸期』作為時間座標的旅程。
安身客島的第一夜,我愚蠢地以為自己會就此失語。滿懷的期待和憧憬在母親叮嚀我塞入行李箱的百衲被(回想當時真的裝載了那一片母親的巨大擁抱來到孑然一身的客島,已有不可思議的感覺)底下突然沁涼,熱情似乎瞬間冰凍。打開行李箱翻弄與我飄洋過海而來的衣物和用品,試圖觸摸到能令我安心的熟悉。
這才體會到,生命當下最輕盈也最沉重的,總是很吊詭地指涉同一個東西。
不需要塞進行李箱的是文字,一串串表意的符碼,大多數時間其意義只有我能夠解讀,在從母島起飛奔向客島的剎那開始排列成形,朦朦朧朧的團狀存在被惴惴不安與強作鎮定的矛盾張力不斷揉搓挪移,始終無法固定下來。有形的各種隨身物是物質生活的必需品,形而上的補給品就數無形無影的文字了。同時明白團狀存在原來是聯系母島與客島的必要物件,哪怕是在給母島親友的『電子家書』,抑或是在部落格裏絮絮叨叨的書寫,甚至連熬夜一字字撰寫出來的期末報告。只要沉浸在文字裏頭,我是可以暫忘『鄉愁』的。那一個一個無重量的圖騰奇跡般的蘊含了那么龐大的力量,簡直穩定了我內裏的重心。
因此萌生了匯編一部詞典的念頭,來記錄一些屬于自己客島生活中的私密語匯。如同有形的行李需要裝箱,被我隨身(更是『隨心』)攜帶的貼心語匯也該有它們的安頓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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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再生
機體的一部分在損壞、脱落或截除後重新生长。
宿舍衣柜門外粘著一張貼紙,畫著一只斷了一只手(腳?)的海星。海星的眼角流出了一大顆淚,一副抿著嘴強忍著疼痛的樣子。底下寫的是這樣的英文語句:“BE STRONG!---Stop crying! Rise again like a
starfish!(『振作!別哭了!要像海星一樣再站起來!』)
記得購買這張貼紙的時候,心情的確不太好,想要借助消費的動作派遣一些負面情緒,卻不想在荷包上燒出一個打大洞,最后在漫無目的的閑逛中相中了它。亮黃色的底色、黑色的受傷海星和意圖起鼓勵作用的標語,竟撩動了我的購買欲,決定把療傷的重望寄托於它。
就這樣,哭喪著臉的海星被安置在抬頭就看見的高度,永遠都會哭喪著臉,并且不斷被隱形的訓斥者厲聲責備,要它立即停止哀傷。可想而知,我常把自己與海星做類比,受挫的經驗屢屢發生,有時候斷殘的還不只是一只腳(手)。我也無哭喪著臉無數次,回到寢室靜靜地面對著海星,陪同它接受訓斥。
可是不能一直哭喪著臉過下去吧。
有一天認真地對調查了海星這類生物,發現其自生的功能性相當強。斷了腳 (手)的海星大都能夠自行重新生長出新的腳(手),絕不至於永遠殘廢。色彩繽紛、美麗動人的海星看上去是那么柔軟脆弱,想不到卻是頗具力量的。故此,『像海星一樣站起來』就有了真實的意義。海星的再生之(手)足是生命力之延續的鮮明象征,流淚的傷痛都會過去;海星的記憶裏或許有著無數次再生的經驗記錄,它習以為常了嗎?
我不會這么覺得。
所謂的『再生』是一次復一次的生命力的頑強化。這是移動到客島的我必修的學分,我的手足也要在不幸截斷后一次復一次地從傷口生長出來,靠的僅有自己。眼淚依舊可以悄悄滑落,然後一樣無聲地回歸海洋,漂流到孤島的海星日子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二)啟動
發動或開動。
基於人類的劣根性,迷糊度日已然成為了一種習慣。
凡夫如我,當然是迷糊的。
出門在外,總有很多人不斷提醒我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能再那么糊糊涂涂了。大家的叮嚀無外乎:做什么事除了要三思而後行,做了還要再三檢查,以免出錯。說了又說的道理固然代表窩心的關懷,卻也把我聽得越來越害怕。
當然,越是害怕,意外就容易發生了。某個周末龍卷風似的在寢室裏打掃起來,順道把一周的臟衣服搬去洗。洗完了衣服便一股腦兒塞進烘乾機,接著繼續房間的清理工作。過了一段時間回頭領衣服,發現衣服都還是濕漉漉的。我以為是機器發生故障,後來才明白過來,失靈的不是烘乾機而是我。因為忘記按下烘乾機上的『啟動』按鈕,投幣後拍拍屁股就走,衣服當然不會乾。雖然這不過是很小的糗事,我還是沒敢告訴母島的任何人。
此後總是以『烘乾機事件』自我提醒,千萬不能忽略掉小小的『啟動』按鍵。因為生活里不斷增添復雜感,一個簡簡單單的啟動動作也許自然得如同本能,但也可能被糊里糊涂地省略掉。
(三)共存
某一事物與其他事物共同或同時存在;一起生存。
一個寒假回來,錢包來了個大翻天。貨幣的轉換是心情調適的一部分,一個看似很小且不具備重大意義的動作。把母島的零錢裝了包,讓客島的硬幣回到在地的生活裏。
某天外出,購物付賬時在掏零錢的時候,驚覺仍有一枚母島的一毛錢硬幣混在其它硬幣當中,一直沒有被我發現。那一毛錢顯得格外銀亮,當下顯得非常突出。我猶豫了一下,不能決定是否應該把它取走。
現在,它依然與客島的錢幣共存著,偶爾還會在挖取零錢時不小心把它挖出來。選擇了接受這一個小小的不便,指尖時不時觸碰著枚來自家鄉的硬幣,感性地睹物思人片刻,未嘗不可。但絕對不能恍神太久,因為要趕緊付賬,然后速速再度投入匆匆不懈的人流節奏
共存著的兩島之物不止於此。沒有太大的寢室速速被客島的物質狂潮灌滿,以適應為名義從母島運來的各種補給物件始終占有一席之地,同時要求我的注意力。今與昔、新與舊、客與主,共存於一處,它們都是把『我』組合起來的不同切片,不可分割。
(四)聚焦
使光线或电子束等集中於一點。
母島的『眼睛』陪著我,一同來做客。
不管是在城市的街道上穿梭,還是到郊外裏漫步,我都會帶著相機。到了不同的地方,很自然地便要求自己培養用不同的方式觀看事物的能力。捕捉每個鏡頭的過程都是享受,從構圖到最終按下快門的動作。有人說數位相機的發明意味了攝影的災難時代,因為拍攝后可立即看到效果,不滿意則可輕易刪除重來的『速食主義功能』使攝影喪失了其原本慢工出細活的神聖性。
原來并非所有的『速度』或『加快』都是好事。
行走在客島上的我常常是緩慢的,如果沒有要緊的事, 我絕對不愿意行色匆匆。能夠引起我的注意和驚嘆的事物依舊很多,需要細細地觀察和欣賞。停下來定格哪個畫面的動作,依然是講究且不馬虎的,科技的方便僅在於確保聚焦清晰,聚焦在哪個點上的決定還是在於我。
兩座島嶼的相似與相異層層疊映,有時候詭異得竟令我狐疑,我的行腳到底把我帶到了哪里?越來越熟悉的是現在每天醒來所見的客居之地,逐漸陌生的是被我選擇留在身后的母島歷程。
無怪乎每次走走拍拍過了一天,回到寢室驗收成果時,都會同時感覺一陣欣喜搭配一陣悵然的不對焦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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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離在外,許多許多事情需要重新定義。自由等同孤寂、堅持等同倔強……這一冊寫滿沉重心情和多重思考的用語匯編,還有無限添加頁數的空間, 那即是必要,同是我欣然承擔下來的工作。我是躺在時間的沙灘上的海星,歲月的浪潮可能猛烈得擊傷了我,可是我依舊甩不掉緬懷的慣性動作。曾經伴隨我哭笑悲喜的任何只言片語都不應該被遺忘,讓它們安身於我可能變得殘破的身軀,陪伴我生命這階段的孑然孤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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