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哪一朵雲?

Tuesday, February 28, 2017

<只有三重奏>(刊于2017.02.28《联合早报·现在》“文艺城”)


1.      春天的信笺
 春天,在四季不存在的國度里,總會以更朦朧而抽象的形態出現。繁花如何盛放、清風如何輕吹,都是供人想像的。打開窗口,望出去所看到的,或許是色彩斑斕的景物吧。春,是美好的季節,它標誌著生命新鮮的開始,一切都將乾脆俐落地踏上一年的新旅程。這些皆是概念性的東西,如某种感受在不同人的心弦上會奏出不一樣的曲調,擊起不盡相同的漣漪。而我正是望著桌曆,計算出春天降臨溫帶國家的時候,在赤道的這一隅,設想這里也是一樣的好時節。
然后,開始給你寫信。那是儀式般的做法,而我已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把你視為崇拜的對象。你就是一個需要虔誠膜拜的神明,我則總是在等待你的旨意。
記得小時候听了聖誕老人的傳說,我也拿出紙筆給他寫心許愿,當然不知道該寄到什么地址,更不知道這也許只是美麗的故事罷了。在成長的歲月里,我交過筆友,几乎每周都興高采烈地像寫日記一樣在書信里和遠在英國的她分享我的生活。筆友后來和我斷了關系,我的中學生活里,寫信和收信的對象就變成了身邊的朋友。雖然每天見面,同樣說著耗不盡的話題,紙上的心情似乎永遠顯得更加細膩和珍貴。這些傾訴种种少年情怀的信箋,我都收藏得很好,因為偶爾看看仿佛重新邂逅塵封的過去,那感覺是難以形容的。
所以,我和書信之間是存在這一個情結的。可是我沒有告訴你,原因是我和你根本不那么熟絡,要從何說這种瑣碎但對我意義深遠的事呢?
在四季情調各異的國度,在每個季節里寫信的心情,應該也是不一樣的吧。略帶羞澀的春、盛放熱情的夏、彌漫懮郁的秋,凝結心緒的冬,寫信人和收信人所嘗的滋味肯定別有意趣。然而,我從來沒有机會親身体會,或許因此有些遺憾,又有些好奇。今年「春天」(我想應該天),你走進了我的季節地域。結果,赤道上的一個小小島國,花開得好美麗。我想我的祕密夢想也許可以實現,因此我有衝動,要給你寫一封信。就從春季開始,每一個時節都有紀念它的書箋,從我的心里到你的手里。也許這是冥冥中的安排,你也不知道你在促使我的瘋狂發作,恐怕你做夢也想不到在你背后竟然有一個我。
天气炎熱得快把我冰淇淋般的溶化了。這時候該是「盛夏」,是以熱情和自由做主導的季節。春天的信呢?很么遺憾的,我并沒有將它落實。信的种种容全部內寫在我的心里,在柔軟的肌肉和血管之間,寫得非常甜蜜而認真,但終歸是隱藏起來的。而正當我在酷熱的气候中被一點一滴地溶化時,這些也將消失得不留下一點痕跡。
其實,連我也不曉得我應該給你寫一封怎么樣的信。
就比如人在長大的過程中,越來越不懂得該如何寫信給圣誕老人。他還是和藹、親切的老公公,神話里的他不會變得更蒼老啊!人呢?人從孩子的世界里變得過气,年齡一年一年往上爬,純真慢慢剝落了,對于「神話」的態度只有變得更彆扭--誰還寫信給圣誕老人嘛?
相比之下,你在一個遙遠的宇宙里過著你的生活,我則是在另外一個星系里确定自己的存在。我們也有擦身而過的際遇,不過只停在偶然的層面上。你不知道我的口袋里有寫了你的名字的信封,胸口藏了署名“L”的信。L 是我的洋名,世界上會有人告訴你嗎?也許到時候,夏天也過去了。生活習慣方面,恐怕我們也處于兩极,可是這只是我的猜測。話說回來,大家都在忙碌,忙著生活,忙著避暑,其實誰都已經不夠時間理會寫信這种風花雪月的奢侈。
然而,在夜裡,我總是無法全副自己接受阿 Q 的論調,自我安慰充其量是自我欺還騙。仲夏夜,莎翁喜劇里荒??里誕劇情的瘋狂季節,我的腦子也不太能夠保持清醒。我愛你啊。在電腦螢光屏上 ctrl-V 鍵托著四只腳,迅速地爬滿一頁。我覺得自己真的有點無聊,所以也萌生過不再想給你寫信的念頭,反正也似乎無法下筆。還好夜總歸會過去,曙光一出現,我就不那么死心眼了。
有一回,我做了一個夢。你和我在大雪里碰面(從夏天跳躍到冬天,時節次序真是有些錯亂),我們的目光交錯卻沒有交換言語。夢里的我并不能肯定我們是否相識,可是我還是無法不留意獨自走街道上的你。湊巧而奇妙的是,你和我的步伐似乎那么地一致,不偏不倚地走向對方,并且在一個暗紅色的郵筒前擦肩。之后,我實在不敢回頭,也不曉得你是否曾慢下腳步回顧經過你的女孩。接下來的一天里,我不時溫習了這個夢,記憶尤其鮮明的是那個暗紅色的郵筒。或許,我正要把鼓起勇气寫完的信投寄給你,卻因為不期而遇的喜悅而忘了把信投入郵筒。
終于,我放棄了。
夏天以后緊接著到臨的便是秋天。春天的信箋擱置到那個時候,恐怕已經釀成了化不開的濃濃憂愁。我不想節外生枝,不想使自己陷入傷心不已的窘境。那份隨秋天而來的心情,拿來欣賞業已足夠。況且我偶爾還會看到你,快樂的你以及你的笑容,那我也會很快樂、很懂得滿足了吧。
就讓一切走完一個圈,到了下一次的春天,赤道上的我可能會准備新的信箋和心情,等著那寫信的好机會吧。


  1. 經過仲夏
樹是這一場經過的開始。從起點到終點,樹都是之間任何美麗邂逅的媒介。
鳥兒在溫暖的陽光里對它唱起悅耳的情歌,順道挑撥了路人的心弦。多優美的夏天,以及夏天裡溫柔情人般的樹。
我天天經過樹,沉默而低頭的那种經過。
而樹始終是被動的,它天天在同樣的地方等待。
似乎等的是我,我偶爾會想。
樹在熙來攘往的街道旁生長,悄悄地從矮小的過去不知怎的長成現在的高大。然后,時間好像癱瘓了一樣,不再向前挪移,好比孩子玩膩了的玩具擱在角落卻還是標志著「童年」那么肯定地靜止了。樹和時間一樣不再動了。
日子變成了過不完的仲夏,天气暖和得恰到好處,使人錯覺自己正處于永遠耗不盡的長假。想不到,樹不動了,人也能夠效法。每日打這條街匆匆而過的人們或許根本不曾發現這微妙的不同,什麼長假,他們在工作和限期里面看不到、聞不到休假的甘香。能夠感覺到「過不完的仲夏」的人,是悠哉遊哉的那种。
我是嗎?連我自己也不確定,但确實很愉快地過日子。
樹和我。我和樹。我在度過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天,又從樹下走過。祝福我,祝福我,依稀記得我在車站搭上車的時候,一面想起背后的樹一面默默祈禱。當然,如果樹真的開口祝福我,我的反應會是即刻到醫生那里檢查是否患上幻聽的病症。可是我還是相信,那天樹葉「沙沙」的響聲,其實是樹我禱告的文白。
一棵會為我禱告的樹,應該稱得上是朋友吧。
而也許因為它,我身處的時間著魔似地、神祕地停滯。
故事到這裡又如何繼續呢?
S 城是沒有仲夏的,因為它處於赤道。當天天、月月、年年都如同夏天,那個地方就沒有四季之分了。也可以說有「過不完的仲夏」。
我生活在這個地方,這個小小的 S 城里。樹處處都有,而且因為常青,而不容易看出個別性。這可能是做為 S 城之樹的小小悲哀吧,樹是群体,都是翠綠的,沒有人看過這裡的樹葉自然地呈現秋天的金黃色。可是我還是碰到了和我有緣的樹。
說起來,我喜歡的「樹」有几個。比如現代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以及電影「情書」裡的兩個藤井「樹」。為什麼喜歡的是這些呢,我實在說不上來。它們重疊著交織在我的生活中,然后慢慢感染我的意識,使我付出感情維持和它們的關係。很自然而然的發展,就在普通而蜿蜒的人生路途中發生,留下的味道淡得簡直過于容易遺忘。
S 城里,要遺忘并不難。就算是對樹這麼貼心的事物,也可以輕易地使它隨風飄逝。
某年仲夏,我在 S 城裡一個沒有幾棵樹的地方,結識了他。第一個給我像樹那麼特別、親密的感動的人,他。
讓我解釋一下,我並不是自閉也不是瘋子。與人相處時的關係我處理得很好,朋友很算得上不少,也有幾個十分談得來。所以我在每天的生活里都有許多可以忙碌的事情,而且十之八九是和人有關的事,要說孤獨也實在不太容易。在應付种种人和事的過程裡,我必須敞開自己,而不可能緊閉上門。
可那都是白天裡的事。
夜裡的世界常常很不一樣。
他在電話裡,在夜空底下某間小公寓里,都給我樹的感覺。
白天裡,我和太多的人進行對話、交際、親暱和疏遠,伸縮得已經不知不覺地失去了一些東西。氣溫總是不斷上升,然后隨著日落下降,一天一天這麼重演,似乎永遠不會累。我在喜歡穿的衣服里,總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開始顫抖,只是莫名其妙地覺得冷。我失去了什么,那個時候,失落感確實變得特別重。疙瘩似的,可是沒有脫落的想法,它們好像打算無始無終地貼緊我。
這些奇怪的想法,我沒有告訴他,可是他完全知道。不可思議。就像身為地球上的第一棵樹,第一次在秋天落葉,雖然沒有經歷過,卻神妙地知道怎麼做。「就是知道」。很明確的手法,樹葉已經飄落成地上厚厚的金黃毯子,樹也如釋重負地度過了第一次。
他在電話中很靜。在黑夜裡扎根了嗎?失去了「人」性嗎?或者真的變成了樹?太善解人意的他,可靠得很。
我沒有再見到他,同時,S 城的天氣竟然轉涼了。電話也不打了,因為似乎找不到必要和理由。我不再肯定是否真的遇見過他,就算經過那棵見證我們曾經邂逅的樹,我的心里還是不禁怀疑。但怀疑只不過像灰塵那樣稍稍頓在心上,也就被拂掉了。
從這一點,我倒是發現,它若無其事地回頭瞥了我一眼,留下的卻是深長的喻義--時間其實並沒有停滯。
我買了新的風衣,穿著它到樹下,想嘗試記憶一下他的樣子還有過去的事。到底他去了哪里?我們不再聯絡以后,他還住在那公寓嗎?S 城並不大,可是想再見到人,卻始終不會像灰塵那樣覆在人的心上。樹的附近有一個電話亭,或許我應該……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比一張名片還稀薄吧?正當我想著要和他分享一些心情,卻找不到聯繫的橋樑了。
這一年,「過不完的仲夏」失掉了永恒性。
【夏後記】
我在失去了和他的電話夜談后,開始更懂得看村上春樹的小說。那棵特別的樹,在整頓市容的名義下也轉為回憶了。和樹的緣分,我依然保存在心裡,在偶然的情況下,會尋找出來倚靠一下。
畢竟二十一歲,還是一個小女人,尚未完全褪掉一种青澀。遺忘的功夫至今做得很不好,只可以慢慢使一些線條模糊,對他就是這樣。
如樹般特別、親密的人,我不禁問自己這是否是由「仲夏」引起的迷思:我愛的,是樹還是他呢?
  1. 冬之断念
偶像在歌裡說:「將這樣的感触/寫一封情書/送給我自己/感動得要哭/很久沒哭/不失為天大的幸福。
我早已把她的歌當作教序來信仰,每一次有新專輯推出,主打歌都會成為我的主題曲。偌大的世界上,我認為再也沒有人更能感動我的心情了,除了她。這麼多年了,我習慣把自己繫在期待她新作的盼望上,任時間過去,任我慢慢從一段又一段的感情裡走過。
感覺上,一個女人很容易過氣。不論是氣質或美貌,都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十分隨性地搭上光速列車遠離女人短暫的生命。而女人好像不太懂得愛自己,每次都愛得太少,多出來的餘額總是獻給身邊的他。這些情事是最耗神的,消耗的正是寶貴的元氣啊!
偶像也是女人,可是她是少見的一個。她如一座冰山,能夠非常謹慎並嚴肅地收藏她的魅力,若隱若現之間即滿足了大家窺探的欲望,同時完完整整地保留了她的自我。
她是自然的冬之女神。身為信徒的我,溶化過千千萬萬次。
勇敢付諸行動的是這一次,而且可能是最後的一次。「最後的一次」的餘音,預言般地回蕩在風雨中。風,是強勁有力的,雨卻是不相襯地柔弱。我欲模仿偶像的瀟洒,可是結果場景是那麼虎頭蛇尾。
無奈,我動了筆。
親愛的,我想了很久都沒有好的概念,要如何寫這封信。窗外的天氣很奇怪。一個下午響了幾十次的雷,風吹得樹葉都快集体告饒了,雨竟然只勉勉強強地洒了一分鐘左右。有人說,冬天是不下雨的,我想也對,降雪都來不及,不是嗎?可是你知道的,我從來沒有親身體驗過下雪的情況,一切全憑想像。
………
停頓。
房間很陰暗,唯一的那道光來自電腦螢幕。我不禁覺得眼前的一切太好笑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模仿的對象到底是什麼模樣,甚至連投入模仿的原因也似乎忘得一乾二淨了。
偶像又說:「蝴蝶的玫瑰可能依然留在/幾憶年前的寒武紀/怕鏡花水月終於來不及/去相遇」
這才發現兩件重要的事:雨停了,我也再次感受過氣的冰寒了。現在可以作的,恐怕只有繼續我的工作,在完全失憶前吧。
雨可以停,親愛的,可是下雨的意義始終沒有在我的生命裡停止巡迴。那是做為「我」的一种滄桑之感。就像傷了翅膀的蝴蝶,它可以就此永遠停留在心怡的玫瑰花上,放棄全世界其他的花團錦簇,比小王子還要痴情。然后,它伴著玫瑰盛開的夏天過去,秋、冬時帶來的死亡卻一點也不恐怖,因為玫瑰和蝴蝶不會經歷生离死別,而是一同搶棄這次轉回的所有欲念,共赴天堂之約。如此的幸福是第一种可能性,但「我」或許交不到這樣的好運。夏天未必有機會過去,玫瑰已經被人摘去,飛不起來的蝴蝶呢?它將在玫瑰叢下咽下最后的一口氣,等到冬天,宇宙間已經沒有任何它的痕跡了……。下雨了,雨停了,像這種太多次反復發生的事情,人常常不會留心記下。親愛的,你也不會。我感覺自己就是一隻宿命的蝴蝶,在陰天得到這般的啟示,所以深深地刻在心裡……
電腦呈現故障的 message,一層冰霜阻隔了我和剛剛開始溫熱起來的它。房間變得更陰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村上春樹先生和偶像是我當下最希望見面的人。他們屬於一樣的季節,都是冬季。一位是冰天雪地裡的國王,另一位是同等尊貴的女皇。偶像是不會過氣的女人,村上春樹作品中,活著的也是些不會過氣的女人。而我正在老去,毫不遲疑地如此,沒有什麼事比這更加肯定。身在殘酷並真實的世界裡,我是平凡的,因此完全得不到任何赦免或緩刑。玫瑰花在做綻放的準備,代號「我」的蝴蝶也已經看到未來的命運--冬季裡死亡的斷念。
然而,我還沒有把寫給自己的情書寫好。
村上先生也寫信的吧,無論是親筆書寫或者由電腦打印代勞,都一定有過寫信的經驗,對嗎?個人最親密、最私隱的過程,簡直比皮膚和呼吸還緊貼著自己的生命,這寫信的事情。偶像看起來不會以書信慰藉自己,她只會把肉容倚靠別人的手筆唱出來,轉為咒語而後偷偷感染毫不起眼的崇拜者。村上先生就不太一樣,感覺似乎比較親民,或許有時還會寫一寫。
「天大的幸福」,是不為自己的情書而哭,偶像不給自己寫情書,可能出于懦弱。村上先生就不一樣,我一面啟動電腦,一面想。
我呢,一直處於逃避現實的那個類型。
上一次采用「蝴蝶」的意象使我沮喪了許久,一個人默默地承擔,而沒有告訴任何人。只因為「我」已經失去了翅膀,我是無法飛離玫瑰花的了,唯有接受這樣的事實。可是我不能不逃避呀,我重複地想。逃避像是潛伏於体內的病菌--頑強不息的病菌--每當希望從我的身上帶走一切體溫和知覺,它必定顯出侵略者的本色占据我。自控成為了望塵莫及的事,「我」肯定會陷入痛苦不堪的掙扎,想方設法地要逃走。那陣痛是撕裂肺腑般的劇烈,叫我從最根本否定任何生存的意志。可是我總是失敗,因為背上早已沒有翅膀。
回到原本要寫給自己的情書。沒有寫完寫好的情書,給人留下的是無限的期望吧,至少我是這麼感覺的。
原來電腦呈現的故障 message 和文字處理軟件有關,而問題的症癥在於我的輸入軟件。它或許太疲累,需要逃避一下。只不過,自私的我沒有應允它的要求。
親愛的,我想我和你談論過的种种悲哀與無奈,其實都太表面了。我無法對自己、對你誠實,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實在找不到适合的語言這麼做。和這段對話隔離的一天裡面,我嘗試反覆思考,要怎樣才能夠清楚地說出來。結果我當然一無所獲,還几乎病倒了。偶像的歌,我每次在入睡前聽,「我」和我自己一起沉醉、起伏於她的歌聲中,一直到我進入了半迷糊狀態才停止,然後很順利地昏睡過去。第二天醒過來,我才像是回到疏遠過的自己,身上還披著跋涉的塵土。塵土訴說著遙遠的故事,真實的故事,足以證明我確實一直都活在虛幻和自欺之中。親愛的,我不敢接受這樣的結論,倘若我移就沒有看清楚,那麼遺留下來的只會是更深刻的痛苦。
偶像的歌里,似乎隱藏了一些能夠和我的悲傷有所連繫的東西,雖然到底是什麼我根本說不明白。一個十分牽強的嘗試也許是,字裡行間飄蕩著玫瑰的馥郁,時而濃烈,時而又淡得難以覺察。馥郁越濃,表示我越沉重。那是哪裡來的玫瑰,我一無所知。當早晨終於到來,我不得不從混混噩噩的夢境中抽出身來,意識裡殘存的是某种奇妙的感覺,介於孤獨与自由之間,難以定義。也許,我正步步走近瘋狂的邊界,而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視為歌詞裡种种意象的化身、玫瑰馥郁中受困的「蝴蝶」。自由的是不斷湧現的聯想,它們在我不能自己的時候,穿越每個意識的縫隙闖進來,然后因為再也找不到出口留了下來。偶像的歌聲逐漸解構,當中的意象卻有組織地重新凝聚起來,牽動著我在睡夢中感受到的複雜情感。親愛的,我只記得,我經歷過太多太多,都是痛苦的,卻完全無法形容。
沒有辦法繼續了。我預感眼前的一切會在不久以后結束。
醒來以后,我在窗邊吹著風,一陣一陣斷斷續續的風。時間,從天空的頻色一點也看不出。
書桌上時鐘的螢光數字顯示 02 : 13。只不過是幾個沒有多大意義的數字,正如我是世界上千千萬萬人口中沒有多大意義的一個。我到底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呢?很具存在性哲理的問題,最适合在凌晨時分從微啟的嘴唇默默飄到空氣裡,之後失蹤。
空氣感覺有點潮濕,抬頭眯著眼睛看看天色,似乎是會下雨的樣子。下雨應該是我寫作時最常見的風景了。我好像是(不記得了)面帶微笑打開書櫃,拿出村上春樹的所有作品,通通擺放在零亂的書桌上。有80 % 我該是在雨天看的吧。許多人在陰霾的雨天不知所措,因為不曉得如何打發時間而陷入沉悶。我會一面看村上春樹的書,一面聽偶像的歌。書看完了,歌曲也結束了。雨,沒有下到永遠的理由,所以想必也會結束的。
給自己的情書已經在前一夜寫好了,用重 80 克的紙張打印出來,準備郵寄。可惜我並不知道聯絡村上春樹的方法,更不知道如何聯繫上遙遙千里外的偶像,所以我十分困惑,也許就是這樣才失眠的。村上的作品一一如好奇的觀望者見證著我的窘境,或許它們心裡都在暗自發笑,或許是滿滿的不屑。什麼笨「蝴蝶」嘛,崇拜什麼偶像,到底她所指的斷念是什麼?
我瞧著信紙,在即將下起雨的凌晨,斷定「蝴蝶」的冬天到來了。
親愛的,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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