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哪一朵雲?

Tuesday, May 23, 2017

碎碎呢喃:超忆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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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忘不了,原来也是一种病?亦或是,特异功能?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condition,还真要感叹着世界的不可思议。“患有”超忆症的人永远卸不下生命里累积的痕迹与印记的负担,酸甜苦辣的滋味糅杂在一起,滞留在味蕾的储存库内,回味会是美好的吗?还是因为五味杂成反而带来令人觉得厌烦的疲惫感?超乎异常的记忆力或许会将“健忘”的借口剥夺掉,患者彷佛再也不能说谎……我忘了……因为遗忘不可能发生,记忆仓库里没有机会出现诗意的朦胧了?都牢牢记住的大小事,一生一世陪伴着事主, 会不会成为一种负担?换作是我,我才不要什么超级记忆,把脑子装载得鼓鼓的,多么沉重、多么窘迫。那些淡忘了更好的诸多人事,让时间筛选和淘汰,忘了才是解脱啊。念念不忘,却非每一念都美丽无瑕且值得珍藏,如此说来就没有必要都揽在心头。而就算都是彩虹一般绚烂的记忆,超载也会使人觉得窒息吧?知道自己可能会在岁月的流逝中忘记某些人、事或物,以致更加珍惜拥有他/它们的时间,也是弥足珍贵的事啊……  
     

Saturday, May 13, 2017

碎碎呢喃:一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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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总觉得纳闷的一件事是我怎么喜欢独自去看电影。她问过我许多次, 而我每一回都予以她同样的答案:看电影本来就是很个人的事,一个人或和朋友一起上电影院对于欣赏一部电影的过程都没有影响啊。况且,一个人面对大荧幕的叙述,有时候更有投入的感觉,所得到的收获也更多。正如阅读也是非常私人的体验,最适合在独处中进行,悄悄钻进纸页里、字句间,去探险或走失?一个人的事,做起来有一个人的轻盈(也可是沉重?),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对自己的必要担负,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享受的代价吧。来到的生命阶段是渐渐能够沉着地品味一个人的自在的状态,不是变得越来越孤僻而是能够更怡然自得地独立。当然有时候还是不免想要呼朋引伴,但也学会了不勉强的美好之处。Lone time还是me time的概念是妈妈会觉得陌生的,可是在我看来是十分熟悉且不可或缺的。我不寂寞啊,您放心。毕竟就像我在电影里听到的男主角的台词: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没错啊,在无常的世界里没有永恒的神话,一个人终究要独当一面地处理一个人的事。无论是看一部电影、读一本书或活一辈子。

Tuesday, May 9, 2017

碎碎呢喃:放弃“瞬间”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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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不认为有什么理想的午后,或是说理想的摄影,或是是说理想的什么的,在我的记忆里,绝大多数的事件都以随机的方式分布着……”阅读到这句话时,我正坐在一家日本餐厅的吧台座位等着享用我的晚餐,边等边翻阅着刚买的《理想的瞬间》这本摄影集。对于“理想的瞬间”,我不否认我是信仰却并且向往的。总给人饱含特殊意义的印象的special moments总散发着吸引我的魅力。守候某些特别时刻的降临,屏息期待某种温度或色泽对我的生命发挥魔力驱使般的作用。或许是我自high所致,使一个瞬间显得如此异于寻常地珍贵,这也可能显得不太健康。所以在咀嚼着美食的当儿,放弃“瞬间”信仰的念头便开始萌芽了。不必刻意恭迎某个时刻的到来,不为过高的期望所束缚和拖累,那该多好啊?可是想总比做来得容易,在急着追求生活中的美丽、美好的习惯里,很难不奢望一些完美时刻的产生,彷佛唯有追求才能让自我的存在价值提升。。举起相机欲按下快门的当下,盼着遇见某个人的当下……诸多的无暇瞬间是心里演练过无数次且等待在现实中兑现的想象之物。在充满随机分布的生命运行里, 这是那么虚无缥缈,那么空泛浮夸啊。为了所谓“理想的瞬间”,一个或许几近impossible的虚构体,我究竟浪费了多少的青春呢?一顿饭的时间过去, 我没有答案,却有了这点需要改变的启发。


Sunday, May 7, 2017

碎碎呢喃:慢速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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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末,不约而同地接触到“慢”的概念——在与友人的交谈里以及在网络上看到的视频。视频的内容是关于传统铅字印刷技艺的,眼看师傅小心翼翼地拣选出一个个刻上汉字的细小铅块,眼明手快地排出一整版的文字,让一篇篇文章跃然“舞台”,心里不禁满溢感动。随着电脑打字机排版的普及,铅字印刷简直落伍到不行了,年轻一代鲜少有人会欣赏这种这款辛苦吃力的“慢工细活”。可是看着视频时候,悠悠晃过我的脑海的是一个过去也不时会问自己的问题:生活,慢一点不行吗?在这个大环境里,各方面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追赶时间成为了生存的必要模式,慢速过日子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曾经我们的前辈们似乎没有我们来得疲于奔命,曾经一切不必在眨眼间完美地被完成?慢速时可以咀嚼的风景还有滋有味,而且不会要走致命的代价吧,我想。曾几何时,我们的文明里开始把本来还算是自然而然的节奏视为一种特殊追求的“慢活”,彷佛我们把自己的人生活得越来越不堪、不健康又不快乐式的。现在,想活得慢一些好像很难,以致当凝视自己在镜子里的疲态时,觉得心中期盼的那个“慢速的轮廓”大概只是永恒的想象,不可能成真的。

Tuesday, May 2, 2017

<尝一口美味的文字>(刊于2017.05.02《联合早报·现在》“文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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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错误

求学时代的数学总是我的死穴,每逢考试都被它折磨得苦不堪言。当时心里对“错误” 的恐惧是非笔墨可形容的。反之,语文是我的强项,特别是中文。那个时候已经依稀觉得无可奈何吧,任何由语文挣来的优异成绩似乎总是无法抵消我在数学考试里栽跟头唤来的坏分数。除了一加一等于二,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无法确定什么定理了。

可是现在,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了。这个基本数学“真理”的被颠覆,使我的数学认知再度遭到震荡。

一加一等于零,我在阅读一本书时有此领悟。

该书中不断强调,人因拥有欲望而不快乐,为了满足我们人生中无止境的欲求,我们要嘛执著于未能完美进行的“过去”,要嘛穷追着虚幻的“未来”。作者有一段话写得妙极了:“过往,就像昨日西下的夕阳;未来,则是明天还没升起的太阳,你无法期望它们晒干你刚刚被淋湿的头发,不是吗?”记忆里金黄色的夕阳迟早会褪去色彩,眼眸尚未触及的曙光拥有不可确知的美丽(假如碰上阴雨绵绵的早晨又如何呢?)。当下的阳光最坦荡地照射进来,使我的眼睛感受到微微刺痛。没有错,是让我肯定自己真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阳光。

得到了任何东西,就在生命的记分板上加一分吧。一加一,到这里依然等于二。

可是一旦“得到”,也就同时增添了“失去”的必然性,这就得减去一分。加一分,然后减一分,结果就是一个零。佛教劝人要放弃执着,拥抱真正的平常心,否则只会生生世世被禁锢在得与失的格局里,固步自封。无法解脱、彻悟,莫过于自己没法看懂有得必将有失的平衡模式。

我在这里把“一加一”里的“加”理解为顺序的表现符号。得到复失去,确实是个真理。倍受震荡时,我真的有点疑惑不解。然而后来弄明白整个情况后,心中才得以释然。我开始比较懂得享受无所求的当下,那才不是一个错误。

当然,说终归说,此刻得到的小小领悟,下一个瞬间不也会流失掉吗?善忘如我,还是摆脱不了令人束手无策的错误。

2. 內行記

一段旅程,没有起点,就无可论断结束。叩叩。可以走了吗?不问行程究竟包括哪些停泊处、有哪些需要达成的目标,这些细节都必须被暂时隐没。叩叩。空洞的虚无,原来是那麽响亮清脆的啊……敲打的动作是种所谓的惯性反应,再任性地宣称惯性即本性,随性率性都不为过。但是外在的环境还是有办法让我拗不过它,必须在其蛮力的威迫下屈服,准备启程。一段旅程, 终点不明,便难以判定长短。就先咬紧牙踏出第一步吧,然后再一步、又一步、多一步……叩叩响变成了步履跫音,踢踏出节奏与脉络,迎向未知。是该去期待还是心怀忐忑,难以决定之际,索性放开胸怀随遇而安,豁出去看看会有什么收获。把得、失、取、舍在脑子里彩排一遍,带点自娱的味道,反正都是藏在内心的自导自演,喜怒哀乐都只有自己知道,况且都还没应验呢,谁知道真正的结果?叩叩。还是醒一醒吧,在外头的人们尚未看出我的目无表情底下全是慢慢的、滑稽的激昂澎湃前,别要败露脆弱的轨迹好了。这趟内行的不安, 必须是个秘密。

3. 写之行

书写复书写, 记忆复记忆。每一次创立文字档,就是身体无需动弹的旅行。一个个慢慢显示出来的“地图”在我的心里原是私密的乱步散行,未必拥有明确的目的地, 更多时候是一边走着一边决定。行旅本来就不应该是一板一眼的事,路上遇到值得改变行程的理由就应该投入创造新局面的动作吧。迷失是必然,无从更无须避免。出路有时候是流下的眼泪,蜿蜒绵密。灯下无他人,自己与自己的默默陪伴关系,无用语言。另外,居住在城市裡,四下的喧嚷烦嚣在所难免,又如朋友所说经验一样,在这裡想寻觅一家氛围、光线和饮料都合乎他的喜好要求,可以坐下来随意地阅读和写作的咖啡馆实在过于艰难。我们都怀念着各自待过的异地,那分别有着各自曾给我们带来美好惊喜的所在,适合漫无目的散步以及有着很棒、可以佐一本好书的咖啡。书写之行,无疑是要满足一份根植内心的欲望——欲静、欲止, 以求平和安宁的休憩之可能。能够在适当的地方,一个字一个字镌刻时间,我认为是最宝贵的享受了。偶尔走失,又何妨?

4. 战场

今年五月分以105岁高龄过世 的中国女作家杨绛(大文豪钱钟书之妻)说过:“钟书他们逃走了,我也想,但我不能走,得留下清理现场。”我想不仅杨绛,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战场要清理,且不论战役凯旋与否,至少要有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完结。Case closed一样的意思,那样才好继续前进。满目疮痍的战场对有文人洁癖的杨绛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不妥不当,一般人也许会倾向于眼不见为净,可能就不理会好了……这么做当然不漂亮,但是可以逃避不愉快的事、不必面对,对许多人而言更重要:如果懦弱确保生存, 而辉煌只代表牺牲,那么选择几乎是毋庸置疑的。带点固执的文人骨子里总有傲气与躁动,万不愿意让别人对他沉着稳健地积累起的功业进行不合理的胡乱评断,心中的骚动无法儒雅温柔地抒发,唯有在倔强的脸上嵌入同等刚毅的目光,提笔镌刻高贵生命的宣言,洗涤所有污垢的斑点,至纯白方歇。之后,战场上便可开出星星般的雪亮小白花,遍布在昨日的血腥上,成就今日的宁静,让文人的行句最后一次审慎宣誓其对真理的热情坚贞。

5. 陪行

起点可以迥异、步伐长短不一,甚至心目中想抵达的目的地也不甚相同。或许只要微风稍稍一吹,结果便是连擦身而过都没有的漠然。来到这个站在同一条小路上的瞬间,甚至没有余裕多加想像“如果”、假设“万一”;同样也没有奢侈去感念缘分或祈求顺遂。不要蹉跎、不要挥霍,谨记一颗平常心的脉动要继续我默默延续。抬眼望向身边,陪行的使命始末无期却必须保持温柔且坚韧的调性。一丝甜蜜与一丝微苦糅杂在一起的滋味被陪行者甘之如饴,一路不忘,也许以后都无法完全忘怀吧。处于微醺般的沉浸,脚步却还在移动,跟着一个身影的节奏前行。这段路多长是个醉人的秘密,不语的暧昧尤其动人,不是吗?路径会穿越何等风景使人期待,憧憬着各种际遇的可能,无论碰上多少起落也都将不离不弃,暗自许下的承诺可是一份不可思议的力量之源啊。唯一不问的是永恒化的结论会否应验,因为不贪求则没有失落的陷阱可坠落,追随的灵魂总是轻盈的、喜乐的,那才是陪行的价值所在。

6. 一口玛德莲的流年与瞬间

那天买了一包“文学零食”——法国作家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其大块头小说《追忆似水流年》中写到的糕点,玛德莲(Madeleine)。被大师纳入巨著的特点从此名声远播,成为书迷齿缝间的追索。尝一口美味便如同置身一个文字经验的现场,一个写作时空里那么稍纵即逝的瞬间,所得的收获究竟只是一阵甜腻,还是更多,就因人而异了。而若普鲁斯特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百多万字的小说, 目的只是单纯地想为“感觉经验”(sensory experiences)发声,提醒人们不要忽略那些最日常的生活细节:一口茶的温度、一页书的温柔、 一片落叶的舞蹈……有时候慨叹,生命被活得流年太多、瞬间太少——the years go back in a flash and cherished moments are but few.是自己在忙乱中患上短视的毛病,就算早就知道该多多留意每个经历里的细枝末节,品味箇中真意,也往往健忘或鲁莽地忘记了要用心。唯有在偶尔静心的时刻,脑子里闪过一道微弱的灵光,记忆起大师说过的警句慧语,才会在流年的浪潮中故意停下,倔强地把握那个当下,把感动的主权略略夺回来。一来一往, 周而复始,凡夫庸俗的一生时而闪现光芒, 也不至于那么苍白吧。谨此感谢那份玛德莲,让我偶发这思绪的涟漪。

7. 十年一跳

和朋友随便聊什么话题,说到过去某个时候做的某件事或去的某个所在, 一计年似乎就是十年一跳,想起来令人不免有点心惊。十年一跳,那么一个纵身(或记得不过只是个“转身”),时间究竟去了哪里呢?勉强安抚惊魂,然后仔细检视起那几段仿佛没有离我和当下太遥远的回忆,抚摸着、擦拭着,一切的历历在目。那些瞬间的自己当然对未来浑然不知,更不会意识到有个全知的“我”在怜惜万般地观看她,并重新感受着当时的喜怒哀乐。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天真与幸福,担忧和怨瞋,或许对今天的我都有遥遥的决定作用,如蝴蝶之薄翼的拍动可能引起的千里外之风暴,who knows,懂我的他/她们深知我的脾气,都清楚我对时间的敏感度甚高,心情的风向总会为之影响,所以大都会默默地陪着我, 看我的反应。没多久,我大概就会耸肩对身旁的友人眨眨眼,表示我ok,眼看对方也松了口气, 我们才继续侃侃而谈这些岁月的故事,时间不断向前流淌,让我不得不学习举重若轻,在十年一跳的悸动里习得淡定的能耐,方可优雅地在必然中徐徐老去(或说“成长”?)。

8. 允许疯狂


当我看到美国诗人、小说家查尔斯·布考斯基的这句名言:有些人从来不做疯狂的事情,他们过着多么恐怖的生活啊,简直赞同不已,可能因为我个性就带有一些疯疯癫癫的元素,所以尤其觉得可以认同吧!毕竟日复一日一板一眼地生活 ,实在是磨损灵魂的活法,生命的意义大概只会越变越浅薄疲弱,苍白枯槁得不堪入目。那样是我绝对不愿意看到也无法接受的糟糕情况,因此我总是有意识地寻求免疫。怎么做呢?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便是允许自己相信疯狂可以是生命的常态之一,是可以guilt-free地享受的,同时也根本不必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背景嗡嗡作响的议论,因为他们并不能够为我的生命负责,so talk is cheap(甚至是worthless)。如布考斯基所说的,恐怖至极的生活是完全没有疯狂事件发生的,彷佛片草不生的荒凉旷地那么绝望和孤寂……至少废墟还有瓦砾可以捡拾,是疯狂的破坏后重生的基础,现在的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为了生命宝贵的sanity 我往往都会纵容自身的疯狂, 并引以为傲。

Monday, April 17, 2017

碎碎呢喃: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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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悄悄地放空时,突然被一串天外突来的思绪伏击,不明所以的突袭,让脑海激起波澜。被打破的宁静,彷佛从来不曾存在——脆弱得干脆、残酷、决绝。放空也不是绝对的safe haven了,因为还会有“侵略者”的暴戾闯入,无法免疫的vulnerability使我不禁感到不安。残念啊,身边的旁观者眼神无辜,无法伸出手提供支援的他们可能只有这么轻声表达无助的遗憾了。残留的意念会不会才是最冷血的凶徒——凌虐我的思维空间的外来者,以无辜的形象博取同情,在众目睽睽下表演最专业的戏码。只有我深刻地体会到它的暴虐力量,感受到它在我心里烙下的疼痛,而其在外的人,只有略带同情地说声“残念啊!”当四下还是一片若无其事的安静时,我意识里的惊涛骇浪始终是隐形的、禁音的、冷淡的——不是温度不会上升,而是灼热都隐蔽地留守在秘密的藏匿状态里,不为人知。放空之死,其无奈无以名状,却肯定会一直重复发生。一次接着一次,反复来回,周而复始。残念啊!感受到有些骚动的身边群众也将持续呢喃着,彷佛为我生命里的这番不安不适表示太过礼貌性的哀悼举动。那么不堪地、那么不真实地,必要的虚伪粉饰——那只要求一句呆板的、不温不火的“残念”而已。毕竟, 一场放空之死对谁,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吧。

Wednesday, April 12, 2017

路在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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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97年秋天,一個不會騎腳車的女生來到台灣,以外籍生資格進入了台大中文所碩士班。在大多數台大人(除了同學還包括教授)都以腳車代步,在校園各處往來飛馳時,我只有靠雙腳來回位於辛亥路三段的國青宿舍和文學院、總圖等校園生活的活動聚集地,不管天氣如何, 冷熱兩相宜,我都默默地步行著。有時候,選修同一門課的同學還是好心的學姐或學弟妹會載我一程,讓我坐在腳踏車後的置物架或改裝的黑色軟墊上。因我的體重加上隨身包包裡恆常裝著至少一、兩冊書(以及筆記本、一筆袋文具、水壺、化妝包等新加坡“怕輸”精神之代表的完善裝備)的沉甸甸之感,同學或學姐弟們載著我,簡直就是經歷一次體力鍛煉,同時也結實了我們的友誼的肌肉和抖動我腹部的贅肉吧。
可是更多時候,路是在我腳下的。
養成了提早出門的習慣,只因為知道自己走得不快,很容易就會耽誤了約會的時間。可我也是高度好奇的步行者,一段從宿舍走到台大正門附近的公關捷運站的路沒有多遠且是再熟悉不過的路線, 我也有法子邊走邊“發現”新鮮的事物,許是昨天還沒綻放的小花朵,還是醉月湖旁有我沒看過的野禽露臉了,些些許許的陌生確幸讓我把腳步放更慢,把玩著眼見所得的感動,思索起來。當時我非常有意識的是,我非此地人,逗留的因緣微妙時間短促,必須格外珍惜每一步看到、觸到的一切。馬來西亞籍的學姐很認真地對我說過:“淑華,你可能是我們當中看到最多的人哦……”騎腳車的她常會邊騎邊今日思考的世界,而不太留意經過的一草一木;步行的我可以穿過腳車所不能的一些路徑,收穫一些私房的特別小發現、小驚喜。另外,步行者不僅走得徐緩,更喜歡縱容自己——在校外也多用走的,感覺累了就會留意可以鑽進去稍稍休憩的空間, 一家安靜的書店或小小的咖啡座,把自己安置成裡頭的風景。求學台北的兩年多裡,我在羅斯福路、復興南路、新生南路、師大路、和平東路上留下過最多卑微的足跡,一步一步走到心頭也留下這些路程的清晰印記,一些路線幾乎是我能夠以“自動導航”模式走下去的內化程序。
而且不管多累也要舍下眷戀的休憩,也要繼續走的。我始終難忘在台灣各處行走的經驗,穿梭於繁華市區街頭的迷宮格局是一種情調,投身到僻靜社區巷弄的深邃羊腸亦是一番風味,每條路都可謂腳下綿延的未來,每個踏步定義出的路是生命發生於斯的記憶,帧幀彌足珍貴。路在腳下,一程一程為了完成一個夢想而走的異鄉之路,除了象徵的意義巨大深遠外,也確實是我在兩年多的生命裡走的比任何時候都多並從不發出怨言的“大步行時代”。

……嘴邊
迷糊又寶貝的獨生女兒出國唸書,老媽的“生活溫馨提醒”之一便是“路在嘴邊”。不懂就要問, 沒有啥丟臉的,走丟了,臉能帶你脫困嗎?是的是的,我對老媽頻頻點頭。嗯嗯, 我有問的,別怕啦!我拍胸脯大聲安撫她,可是心裡有心虛的是,我其實不太愛問路的……
可是人還是會改變的, 尤其是身在陌生的國度裡時。
抿著嘴一臉堅毅地走著,鎖上任何的情緒、焦慮或擔憂,不知何時默默塗上那個倔強上路的保護色。我是天生愛笑的呱噪型,在異地行走卻大都帶著比較嚴肅、凝重的表情。嚴肅是不是真的心情使然,還是一種出自防衛意識的偽裝掩藏不太好說。記憶中,我是謹記老媽的話的,腳下的路可靠嘴邊的謙遜獲得有用的指引和提醒,可免去少冤枉的腳程。只是骨子裡的習性還在,我在台灣是沒人管的“自由靈魂”(free spirit),愛走哪裡是哪裡, 偏偏我又對各種羊腸小徑、狹窄巷弄特別感興趣,如貓的好奇常驅使我不可自拔地溜進沒走過的岔路、歧路,東摸西觸即興探險起來,敞開心接受任何可能迸出的驚喜。從一個巷口進入到恍若一個新世界、一個獨立時光圈裡,與“外界”做了有趣的隔離,猶如一堵薄薄但隔音效果極佳的圍牆。里外的世界迥然,行走其間者的心境也像是上了濾鏡般有所改變。賴以進行觀看的肉眼和感性的心眼搭上線,我成了擁有蒼蠅複眼的兩腳怪物,靜靜地變形著。總壓根兒相信自己的內在導航系統,也符合女性直覺的好口碑, 也是準確無誤的。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遇上左彎右拐都走不出個究竟的時候,跺腳只是浪費氣力,搜索Google地圖對於方向白痴的作用也不大。此刻,天地間瀰漫著一片悠悠的“你終於把自己搞丟了”的氛圍,怎麼辦好嘞?四處張望起來,哪個轉角藏匿了一家小七、全家、OK啊……是把老媽的教訓拿來實踐的黃金時刻,路, 或許就在嘴邊。平時順口就把話說得多麼像“台北小孩”的我趕緊恢復新加坡原籍的語調,旅客問路模式比較不那麼尷尬(可人家怎麼知道我是留台的半個台灣魂嘛)。
“不好意思,要到XX是這裡轉彎嗎?這裡……從這裡怎麼走?”我的怯懦不是平時的我的姿態, 可是真的有點小忐忑啊。“那裡啊,我看一下哦……來,我指給你看……”工讀生樣的收銀員接過我的手機,仔細看了看地圖,然後把我帶到店門口,一邊指一邊對我做了最idiot-proof的說明。當下,老媽的話在我的腦海裡浮動,嘴邊延伸出了一條全新的路,以為走進了死角也可絕處逢生。如果是她在場,肯定來一段演說表揚這個禮貌的後生仔,而我的回報方式則是購買一瓶消暑解渴的冰奶茶。
在台北漫無目的地走路,走丟了再一臉茫然地問路,實在不是什麼太了不起的驚險事蹟,我卻要說,在台北這個異鄉, 過去膽小且不太有嚐新精神的我變得更大膽了, 也深深愛上了可以放心四處遊走的自由。台北如家,一切熟悉或不熟悉的, 都是腳下可以踏出踪跡的路,再不然還有一張口音融入在地的嘴可以把路的線索問回來呢!

……心底
回憶裡,那接近三年的留台生活,一個人走路的時間比有伴的時候稍微多一些。沒有人鐵馬載送的上課時光,自己在夏天的熱氣裡揮汗如雨亦或是在秋風裡假裝在擔任小清新微電影裡的女主角,就我的腳力和體力來說,我走得不遠。卻可以久。但需要時不時停下來,smell the flowers, taste the coffee。白天或夜裡, 只要下定決心要走一程,欣賞環境和來一杯飲料總是必備的細節,否則就會覺得對不起這次散步。散步——散碎散漫閒散的腳步排列,搭配著耳機裡傳出的音符,調配出的風情由我在擇取音樂時於內心的放映廳做實驗而得。某些散步行程是“預謀之作”,是我有計劃要用來掃除一些陰霾而舉行的儀式,和自己來個有品質的對望與陪伴,或者加入一些當前需要做的問題思考,還是就奢侈地放空(然而性格裡深嵌的呱噪在一個人散步的安靜裡轉化為構思一篇新文字的能量是常有的事情,就是“靜”不下來)。
咖啡是我停步的一個重要原因。除了身體的疲憊,更多的停駐是因為感官的被綁架——一縷縷舒心的咖啡馥郁,加上甜點的醉人酥香引我入店,還是咖啡館的建築裝潢看來就是款待人的大方舒適、恩暖窩心,我便會進去, 點一份餐,然後開始閱讀幾乎隨身必備的書籍論文等或是掏出紙筆來塗塗寫寫。酒足飯飽後,繼續上路,彷彿開始那般興奮,又是風風火火的,揣著包包走下灑滿陽光的巷子,當時還在玩DSLR數碼相機,所以步行也是尋覓拍攝佈景的必須。遇到下雨,心裡也有譜數,就觀看雨點敲落在窗玻璃或柏油路水波裡的詩句好了,抬頭看看烏雲半透明後,我再走,陽光從雲端舞落輕盈, 真美,不是麼?
在台北走走拍拍的習慣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因為途中總有新奇的食物與角度, 是我在生長、生活三十幾年的新加坡沒有在家鄉的街頭看過的。我變得更懂得珍惜行走的“不專注”——我懂得去醉心於不經意邂逅的點點滴滴,可以用攝影機捕捉下某些片刻,更可以用心眼“記憶”觸動心弦的那些定格,保存的溫度更加雋永和真切。
像是我在台北的最後一場大暴走。
留在心裡的那條路的光影明暗,迄今依舊清晰可見。
二零一一年一月一日的凌晨,跨年的喧囂落幕後,我們決定從市府走回城南的台大宿舍。那個凌晨的清醒仰賴的是之前陳昇跨年演唱會激起的腎上腺素之沸騰,你我在冷鋒面帶來下探攝氏三度低溫裡並肩走著, 自然是由識途老馬的你帶路,我則乖乖跟著走。
擠捷運的瘋狂人潮熱烘烘地奔向市政府捷運站,我們,則在冷風裡目送他們。
在寒冷裡打著哆嗦,橫行在沒有汽車通行的公路,你是大步行的老手,更是極愛安靜也絕對享受無聲散步的人,我不免緊張, 萬一我忍不住嘰里呱啦起來,那是不是會被你丟棄在裡邊呢?我大可到一家便利店和無聊的工讀生一起曬日光燈度過漫長的夜, 可是那將是何等的苦澀啊?
說真的,具體的行走路線我已不復記憶,但是你娓娓道來的故事,是我將永遠銘記在心的。我們一同回顧早前昇哥演唱會的一些曲目(我一共出席過他三次的跨年演唱會,是發燒昇迷,歌算是熟透的),而大概最必然的是你說故事的癮犯了,而在你心裡最是清楚這段路程有多遠、需要走多久。高瘦的你遷就著腿短步慢的我,也走得慢, 還要確保走路歪歪扭扭的我別不慎摔倒(演唱會裡哭太多眼睛都腫了),其實辛苦了。半途, 我們還一度冷得跑進超市各買了一杯熱美式, 不是喝的,而是學電影裡常見的冬天情景——把卡紙外帶咖啡杯握在手裡取暖。啜一口咖啡,味道也確實不怎樣,還是專心交換故事比較好吧。
你的故事說的是青春之初的愛情,裡頭隱晦的甜蜜和深刻的苦澀打千里外的時空來到我的耳邊,在你的敘述裡讓我痛徹心扉地感受你的無奈。腳下伸展的柏油路、從你嘴裡綿延出的故事思路,到撼動我心扉的感性之路,每一步都是用你的生命血淚砌成的。換我來說時, 我也端出了我的一段遺憾,在哈得出熱氣的冰冷空氣裡結出晶瑩的淚珠。過去快十年的陳舊往事和一個背影湧上心頭,我說話的聲音開始顫抖。你默默地聆聽, 我們的步伐沒有停過,然後你讓我把右手伸進你大衣的左邊口袋,再用你的左手緊緊握住我的右手。這個分享溫暖的動作,我一生都不會忘懷吧。我們的皮靴敲打無人街頭的地面,在其上鐫刻我們即將離開台灣的最後一串故事——我們各自青澀年少時代的深深愛戀, 沒有開花結果的情愛遺體在彷彿整個宇宙都已沉睡的時刻經驗了形而上的重生。扣扣、扣扣、扣扣……我們的故事雙人舞在接近三個小時裡跳得我們都筋疲力竭,卻也都如釋重負,放下西西費斯巨石般的神蹟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