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哪一朵雲?
Thursday, November 20, 2014
【舊心聞 | 文】我的一笑,不傾城
1.
擺好姿勢,按下快門後,我便被定了格。
數碼相機的優點是能讓我立刻見證自己的故作可愛,效果頗令我滿意。
原定計劃是盡量不要拍人的,只想貪婪地把整個小島的風光以及度假的每一絲情緒捕捉起來。過去年紀小一些的時侯還相當喜歡拍照,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更希望客觀一些,退居為一名不再孤芳自賞的旁觀者。世界由此開始無限地擴大,可容納的事物漸漸從自己的存在感做慷慨的偏離。
天,可以猶自變得格外蔚藍,也可以擅自蛻變得異常陰沈。
我在這方天地裏暫時替換了身份,那表示我可以選擇任何迥異的身份或任何不同的情境來參與、投入。空間來來回回地伸縮著,搔首弄姿地賣弄著無限的可能性。
站定啦,他說,然後瞄準。
還是不要太清晰好了。可是他是做不到的。
L島的一切同島國的相當不同。也許這樣說並沒有多大意義,因為“不同”根本就是毋庸爭議的前提。在那裏我徹徹底底地體驗了“樂不思蜀”的深意。畢竟,蜀地怎麽與桃花源相比?
但是,桃花源,又是如何的一番風景?我苦苦找尋那所在的任何影像,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資訊都足以協助我構建一個似模似樣的桃花源。
我與他輪流肩負著相機的重量,踏步於L島。我們猶如獵戶,在不能久留的地域裏抓緊每個分秒,搜捕三天兩夜裏可以濃縮的任何色彩。純樸的民風、顛簸的馬路,這些都已不足以讓我們癡醉。我常在小島的陽光下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在汗流浹背的徒步間稍稍淡忘我啟程的城市。理所當然的,那裏的森林堅硬而剛毅,自認為極具性格地巍然矗立在地平線上。
離開L島的當天,他嚴肅地為住處周圍的景物定格。
桃花源即將煙消雲散,武陵人就快成為夢靨。我企圖用一抹微笑沖淡他的郁悶。我笑說我們還會回來的,鐘愛的背景依舊會存在。然而在我最後一個故作瀟灑的姿勢之後,他仍然擺脫不掉故我的憂愁。
離開L島之後,我發現自己正開始改變。
2.
歸來後,我便在家裏築城。蜿蜒的城墻從地平線崛起,守護著一個近乎荒蕪的版圖。有那麽幾次,我在殘桓斷宇間不知不覺地睡去,夢境裏躊躇著的野道荒草叢生,許多紊亂的足跡穿插其間。何去何從是個遙遠且迷蒙的問題,答案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空間裏頭。
幾度以為就將虛脫而陣亡,因為渴望逃離那空間而已經兜了無數的圈子,卻仍只見先前留下的微淺足跡。也許,我是應該知足一些的。做一匹吃回頭草的馬兒,回到最初的老地方。
遺憾的是,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卡爾維諾那些叫我傾心神往的城市圖景簡直是天方夜譚。海市蜃樓的存在只會使我痛識自己越變越透明的事實。不能釋懷的感傷在地平線上徐徐升起,在蒼茫的夜色中形成停滯不動的氧層。愈要抽離就愈沈溺的黏膩凝聚了周圍的光亮,結果仿佛將我擲入一個狹窄的洞穴。
一座在天空中瓦解的城市,開始不斷地出現在夢境裏。不管晝夜,這座城市周而復始地建構和拆卸、組織和分裂,每一次的內容都叫我驚愕。
我則是一個匿名的路人,一次又一次地穿梭於城市的街道,在它的明亮和黯淡間隱隱現現。這裏每經歷一次格局的挪移,我都是其中一個見證著整個過程的目擊者。最初的感覺很奇怪,仿佛有一股寒流穿越我輕飄飄的身體,卻無法實在地充滿它。唯有握緊自己的手,企圖在沈郁的孤獨中汲取溫暖。後來習以為常了,我只是把手伸進衣服的口袋,埋頭不斷向前走。待四周風景的更替終止以後,我才擡頭象征性地環視周圍,
而爵士樂也在這個時侯響起。
星空下不能自拔地喜愛的爵士樂,伴隨著夢裏的城, 倒下又立起。一輪劇變後,我會找一個街角坐下,靜靜傾聽。特別是那首Fly Me to the Moon。這座城市是和月亮絕緣的,各個不同面貌的市容都不允許她的子民窺見月色。但是我並沒有遺憾太久,反而扯開嗓子,把從夢外帶來的音符散播開來。知其不可為而為是我的性格。飛躍到月球的夢想是沒法實現的,可是獨有這才淒美、動人,不是嗎?
原地踏步了許久,我終於再次鼓起勇氣計劃下一次的旅行。L島的記憶在返回城市之後漸漸模糊了輪廓,變成了一灘散落一地而迅速流散的月光。夢裏城市不斷響起的爵士樂也翻越意識的圍墻,同清醒的我玩起“不期而遇”的遊戲。我該如何是好呢?混亂的腦袋像是剛被洗衣機絞幹的衣服,在“爵士樂” 、“卡爾維諾”、“天空中的城市”等概念橫跨意識的兩岸,叫我莫名地義無反顧起來。
我無法在清醒的情況下虛偽地度日,我不能無視那些毀滅又重生於我夢境裏的城市,讓它們終於化作冰冷的廢墟。這是越來越不可以忍受的, 不再無關痛癢的事實。我必須做些什麽,比如真誠地微笑,以及哭泣。
3.
走進新的世界,我又寫起了日記。
周圍的人似乎一夜間變得不可思議地慷慨,都肯把自己坦蕩地掛到無數人看得見的巨大宇宙裏,絲毫無懼地如此。後知後覺的我最終也步上了被所謂的潮流劈開的路徑,被卷入這個浪潮,操起了那種浮華虛擬的“醜業”。欲蓋彌彰的寂寞是每則日記posting背後的肢體語言,喜怒哀樂不再純粹、個人,而是在這座城市裏熱熱鬧鬧地百家爭鳴。
以往所寫的日記總是那麽的“夭壽”,三分鐘熱度後都便沈入深深的冰湖裏一般。也許,成長的痕跡毋庸如數家珍地留存,也不必要過於精細地抄錄歲月裏的一顰一蹙。有些東西必然會被忘懷、也一定須要被遺忘, 太清楚地交代每一筆記憶的賬目未免太累人了。漸漸對日記這玩意兒冷感,自然而然地就把它留在愈行愈遠的過去。
現在,我卻反潮流似的地再度為之動容。
文字嫻熟地任自己被密碼化、抽象化,然後公諸於世。異容後的心情在無垠的空間裏匿名地放浪形骸,從筆者的腦際遊走到不可思議的天涯海角。而就算是在相對疏離的情況下書寫網絡日記,我也會不自禁地不能自己。
挖掘出一張又一張CD為創作配樂時,才發現感傷的次數早已不堪悉數。易於感傷的老毛病是根治不了的Achilles Heel,哪怕是通過任何途經試圖療愈都幾乎枉然。音樂流動的當兒,我的悲情也變得渙散。由文字糾纏交織而成的紋路爬滿整片原本無聲的黑暗。黑暗中缺席的微光似乎在哪裏召喚著我,要我掙脫靜謐黏稠的液體,向它靠近。微光就在宇宙的某個角落嘶聲呼叫,希望有人發現它的存在。
我們不都在等人來“發現”嗎?
在搜索器裏打入熟悉的名字,果然尋獲了好些人的網絡日記,有熟絡的朋友,也有泛泛之交。在我的想象裏,每個人都在微笑中書寫著、閱讀著自己和他人在生活的明暗中所宣泄出來的各種心事。尋獲的經歷和自己的時而雷同,這個時侯總是異常感動,像是在汪洋漂泊之際碰上浮木一般的慶幸。慶幸的瞬刻,色彩繽紛的煙花在眼前燃放,空氣裏飄蕩的盡是“希望”的氣味。然而,就在我即將傾倒於這完滿、溫馨的一幕時,桌邊的一本書突然截住我的意識之流。原來是村上春樹的作品集《回轉木馬的終端》。封面的節選上寫著:
“回轉木馬只在固定的場所, 以固定的速度巡回轉動。什麽地方也去不了,既下不來,也不能轉車。既不能超越別人,也不會被別人超越。雖然如此,我們依然在這樣的回轉木馬上,看起來仿佛朝著假想的敵人,拼命往終端開展猛烈的沖刺似的。”
我已經忘了,那個晚上是如何收場的。想必我是悲傷的,關上電腦時,我很努力地揣測著“假想敵”的樣貌。我顫抖的雙手只懂得在鍵盤上支吾齟齬,何以擊退哪個身份不明的陌路人?
4.
為了先聲奪人,我決定開始埋伏,以攻為守。
我不是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怎麽媚笑也不能傾城, 如何弄姿亦未可傾國啊!
當下的前提是自我保護,不要在一個個被復制, 並嚴重缺乏創意的日子裏退化成一張蒼白的活頁紙……我沒有回歸L島做個快樂島民的奢侈;夢裏不斷崩塌又重建的城市容不下我的癖性……
生存就是改變嗎?
改了又變,變後再改,我的笑,已在廢墟下定了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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